平原上的“火焰”沦为“火锅”，谁来背锅

筹备五年，拍摄一年，等待上映四年——历经十年才迎来改编自双雪涛小说《平原上的摩西》的电影《平原上的火焰》。

这部影片的经历包括：改名、撤档、删减、补拍等等，“困难太多了，意外太多了，多到不记得。”导演张骥发微博这般总结。

但他认为，删减后的影片“更合情、更合理、更合适。节奏更快，一切为了更好看”。

结果呢？豆瓣开分5.8分，最终票房预测2120万元，或许观众已经用评价和影票，驳斥了导演的“更好看”之说。

仿佛十年磋磨，霍然付之一炬。

最后，谁该背锅？

壹

或许，每一个读过双雪涛原著的读者，都能想象出一部，关于那个巨变时代的“东北文学”影像。

张骥导演、刁亦男（代表作《白日焰火》）监制、双雪涛艺术总监，90后“三金”影后周冬雨、90后男主演票房第一人刘昊然，以及戏骨配角梅婷、陈明昊、唐曾、袁弘等，这个配置可谓奢华。

主创有野心将此片推向与《钢的琴》《白日焰火》等佳作并列的位置，为“东北文艺复兴”再添砖瓦。

整体而言，技术可圈可点，美术、服装、道具、摄影、音乐及演员，都不拉胯。尤其美术，上世纪末的东北工厂、废墟、宿舍、街道、河流、土路、玉米地、出租车、舞厅、警察局等，全部辐射到位，仿佛在银幕上恢复了昨日世界。

至于演员，梅婷演一个文艺又压抑的中年女性；已经在《漫长的季节》里证明过自己的陈明昊化身有点油滑和威严、懂得顺势而为的中年父亲；以及袁弘的朴实警察、唐曾的仗义又凶狠的李守廉、吕聿来的病态医生，这些都无可指摘。

甚至批评周冬雨演技的，在我看来，她实在是李斐的不二人选。

李斐文艺、好强，向往南方，拥有“把海分开”的至诚渴望。然而大夜里的一场车祸，让她身体截肢、精神被困，一辈子无法出走。李斐在刺死病态医生后的狞笑，那种恨中夹杂畅意、慌乱中又有释然、崩溃中带着认命的笑，独属于周冬雨，堪称2025年最佳银幕表演之一。

被诟病最多的是刘昊然。比之于周冬雨，他略逊一筹，但绝对不算拖后腿。他被批评，最该背锅的还是剧作。

甚至可以说，几乎所有致力于呈现这个故事的演员们，都被剧作上的浅薄和混乱给耽误了。

就像刘昊然饰演的庄树，登场时是个年轻的街溜子，起初颇不耐烦李家父女，紧接着突然就关心起李斐，送她取暖手套，陪她散步，替她辩护，一度相约要在平安夜到玉米地纵火。火没放成，突然就来到八年后，庄树做了警察，发现线索，再见有嫌疑的李斐，突然两人拥吻；再突然，就到了两人宿命的摊牌时刻。

上述每一个“突然”，逻辑上或细节上都缺乏铺垫，或现有情节不具备说服力，实属剧作的缺憾。

庄树如此，李守廉的碎片化更严重。

他是主要嫌疑人，是李斐父亲，是庄家邻居，是贯穿始终的轴心。但这一角色完全破碎了（或许跟补拍有关），多数是错乱的近景、特写片段，作为观众很难洞察与之相关的人物关系，很难探寻人物动机背后的原委，他是一个注定要犯罪又必须去自首的纸片人。

还有梅婷这一角色，她是李斐的上一代镜像。是她教导李斐画画读书，是她与丈夫貌合神离，是她无法走出历史创伤，是她点出了“摩西”不甘压迫、分海以求自由的寓意。

这些原著精心设计的东西，电影则尽数抹除，只剩几个眼神，让观众去猜。演员在戏里，但故事不在，于是乎，想要进入影版世界，非读一遍原著小说不可。

而这就是电影最大的弊病：当一部电影必须召唤小说才能填补自身的漏洞，那只能说明，电影本身已千疮百孔，无法自圆其说。

一个脆弱的、乱炖意象符号的故事，到头来只是一堆支离破碎，又语焉不详的材料的堆砌。虽不至于如芒在背，却也是如鲠在喉。

贰

庄树、李斐约定在平安夜的玉米地里纵火，点燃东北平原上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盛大火焰。

为了赴约，李斐装作腹痛，搭乘出租车前往玉米地。父亲李守廉不放心她，执意跟着。而出租车司机，正好是警察伪装而成的。当警察误以为李守廉就是凶案嫌疑人时，悲剧已在此注定。

枪响了，平原上没有火焰，只有一场惨烈的车祸。从此李守廉、李斐被迫如老鼠般遁入暗影中生活。

画面陡然一转，黑屏白字，略作交代，故事来到八年后。

这一幕，悍然将时空划分为八年前和八年后，电影亦被拦腰斩断，变成两半。

前一半，乃八年前，导演的描摹是社会化的、结构化的，关注对象从庄家、李家，辐射到工厂厂长、下岗工人、警察、司机、摊贩、小混混、医院等，通过一桩连环杀出租车司机案串联起来的众生相，像一封写给时代的遗书。

后一半，乃八年后，镜头坍缩到李斐身上，她截肢了，做电话陪聊，为了止痛药委身于变态医生。追查案件的庄树逐步靠近李斐，两人一度拥吻，这激怒了那个医生，欲开车撞之。

而后，李斐刺死欲侵犯自己的医生，与庄树相见，问对方她漂亮吗？是否记得当年的平安夜之约？终于，平原上两声枪响，像是为两人情感画上两个铿锵的叹号！

前一半所构建的在一个时代震荡下，惶然失落、彷徨无依的人群的故事，被后一半加速而来的追车、青春怅惘的感伤、莫名其妙的激吻和变态对女性的狩猎，全毁了。

这种致命的割裂，几乎是一种堕落和对故事的背叛。

首当其冲的就是连累了角色。

刘昊然饰演的庄树，亦被肢解成两半。前一半是无所事事的年轻混混，后一半只用一行文字便强行让他戴上警帽、配上警枪、执着地追寻当年的案件。当然，前一半略有铺垫他与警察蒋不凡的交往，但这些太肤浅和生硬了，不足以支撑一个角色发生质变。

而周冬雨饰演的李斐，八年后抹口红、穿风衣、驾驶车，仪态自然，仿佛都市丽人。然而这只是表面，内里她八年间所承载的压抑、委屈、愤懑，像搁浅的鱼困在破烂出租屋，东躲西藏，身不由己，这些东西被压缩的同时又因为过分聚焦三人情感而变成了一段爱情悲剧的陪衬。

这是对分红海、出埃及的“摩西”意象的完全背离。

要知道，不是爱情遗憾，而是命运弄人，摧毁了李斐。

此外，这种割裂，带来的更为致命的缺陷是，它消解了八年前的叙事野心，消解了原著所应有的底蕴和厚度，消解了主创们在技术层面做的各种努力，让这些本不该被辜负的创作和配置，一脚踩空——

因为那个用心书写的严肃的、沉重的、历史的东北“县城文学”，被迫基因突变，沦为感伤的、浪漫的、廉价的“青春疼痛文学”。

甚至在此意义上，你会发现，纵然没有删减和修改，没有其他不可抗力的阻挠与其他变故，就目前的这种铺排设计和后半段的着力点而言，最初的电影可能仍然是被无情地肢解成八年前、八年后两半，且后一半毁了前一半。

叁

1983年出生的双雪涛是当代中国最被看好的小说家之一。

2015年他的中短篇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出版。同名中篇小说以他所在的东北铁西区为背景，叙述了上世纪末的浮生百态，文笔精准冷冽，情节错综复杂，以POV（以某个角色的视角来展开叙述）写法展开，沉浸感十足又不紊乱，无论从结构、立意、语言，还是象征、寓意与表达来说，都堪称双雪涛乃至东北文学土壤上的一部杰作。

小说中，每个人都搭上了一辆要撞向废墟的列车；每个人都渴望“海水在自己面前分开，让出一条干路，让你走过去”。

这样的作品，必然会被影视化改编。2020年，电影版拍完之后，还未上映，同名剧版便抢先在2023年登陆爱奇艺。

由董子健主演庄树的六集迷你剧，一经播出，好评无数。其美术和场景，并不弱于电影版。其情节和台词，几乎是等比例从小说中抠出来的。当然，主创做了一些发挥和处理，平等地为每个角色所代表的群体赋予了光谱。

剧版最突出的改编在结尾。

小说结尾是李斐和庄树在湖心划船，他们聊起旧事，聊起案件，聊起往昔，聊起平安夜的约定。庄树想带走李斐，完结案件。李斐却执意要庄树把湖水分开。

庄树说，他分不开湖，但能将湖变成平原——他掏出母亲昔日以李斐为原型绘制的平原牌烟盒。风吹着落在湖面的“平原”烟盒，向岸边飘去。

剧版结尾也是湖心划船，但李斐掏出了枪，要求庄树把湖分开。当庄树掏出烟盒时，枪响了。下一秒，庄树错愕、震惊、难过、痛哭，因为李斐倒在船里，死了。

自杀，抑或其他警察开的枪，并不重要。这个迥异于原著的剧版结局，必定要开这么一枪，不仅仅是射向李斐，更是射向命运和废墟的，它带着巨大的回响，让悲剧彻底陷落，变成一个无解的命题。

上世纪末，父辈的困境、同辈的堕落、后辈的迷惘，怎么可能寻得一个清晰的解？

再到影版，结尾没有划船，只有两人在陆地上当面对质。他们说案件，也说约定，最终也开枪了，是李斐连开两枪射向庄树，而后又射向自己，结果子弹打光了，她没能自杀。

这一幕令人诧异。八年不见，哪儿来这么大的恨、这么浓的情、这么充分的理由以至于让李斐开枪去打庄树？

如果那颗子弹优先射向李斐，那是她对自身命运最惨烈的还击；但这颗子弹优先射向庄树，就很像是一对怨侣的爱恨纠葛。

小说结尾留白隽永，剧版结尾酷烈残忍，影版结尾就像整个剧本，能感觉到主创的用心所在，但过于瞻前不顾后、首尾不相连、混乱又浅薄，以至于缺乏细节、铺垫和台词上的设计，于是结尾的枪声终究沦为了一场男女爱情的舞台表演。

这种情况，就像电影海报，曾被网友误将片名认成“平原上的火锅”。想要的是“火焰”，到头来却是“火锅”，这场错付，由谁来背锅呢？至少剧作和改编上的疲软，要背一下，它们实在是辜负了原著小说。

文/李瑞峰 编辑 曾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