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骑手缴社保如何破局？专访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中国社会保障学会会长郑功成

近期，美团、京东、饿了么等互联网平台接连发布消息，将逐步为外卖骑手“上社保”，引发关注。 作为中国社会保障学科的重要开拓者和长期从事该领域研究的专家，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中国社会保障学会会长、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郑功成在其2024年牵头完成的关于“推动灵活就业与新业态就业人员社会保险制度完善”的课题报告中提到，我国灵活就业和依托平台的新业态就业群体在持续壮大，目前，我国城镇自雇以及平台就业在内的各类灵活就业人员达2亿多人，约占城镇就业人数的60%，并且还在持续增长；主张高度重视切实维护这一群体的劳动保障权益。

▲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中国社会保障学会会长、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郑功成 红星新闻记者 张炎良 摄

3月9日，十四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举行民生主题记者会。会上，人社部部长王晓萍介绍，灵活就业人员参加职工基本养老保险的，缴费基数可以在本省全口径城镇单位就业人员平均工资的60%至300％之间选择，可以选择按月、按季、按年等方式缴费，养老保险也可以跨省转移接续。将适应就业方式的变化，研究完善参保缴费办法，将更多的灵活就业人员、农民工、新就业形态人员纳入企业职工社保制度，享有更高水平保障。

灵活就业人员的社保缴纳还存在哪些瓶颈？为骑手缴纳社保的成本由谁来承担更合理？针对这些热点问题，郑功成接受了红星新闻记者的专访。

灵活就业人员缴纳社保

存在负担缴费比例高的问题

红星新闻：我国灵活就业人员的社保缴纳现状如何，还存在哪些问题？

郑功成：全国灵活就业人口约2.5亿，在城镇就业人口中占比超过一半，灵活就业正在成为就业新主流。

这么大的一个灵活就业群体，其实是可以分类的。比方说，近期部分平台开始为骑手缴纳社保，提出的覆盖口径是全职骑手，即全职在平台工作的骑手。在我们的理解中，这是已经形成的事实劳动关系，其不应该放到灵活就业人群，而是应当根据劳动法、社会保险法等进行社保缴纳。

与平台已经达成事实劳动关系的全职的快递员、外卖员等，应该职工化。但近年来出现过要求骑手等先注册为个体工商户、再与平台签订合作协议的现象，这是想去规避骑手与平台之间的劳动关系。

今年的最高法工作报告中指出，发布新就业形态劳动争议指导性案例，对平台企业要求劳动者注册为个体户再签订所谓合作合同的，明确依据用工事实认定劳动关系，切实保护劳动者合法权益。因此，对于灵活就业人群，要依照现行相关法律提供相应的保障。

对于农村的季节工，比如说某地农民农闲时到大城市打两个月的工，以此就要参加城市职工社保，这显然并不妥当，还是应当在老家参保为好。

此外，按照现行政策，灵活就业人员缴纳社保，存在负担缴费比例高、负担重等问题。

例如缴纳养老保险，如果按照职工养老保险缴费，缴费基数‌通常以职工本人上一年度月平均工资为基准，‌缴费比例‌方面，单位缴费比例为16%，职工个人缴费比例为8%。灵活就业人员的缴费比例为20%，其中8%记入个人账户，12%记入统筹基金。较高的缴费率，显然不是绝大多数灵活就业人员能够承受得了的。

如果缴纳城乡居民基本养老保险的分档次缴费，低缴费低保障，将来拿到的养老金低，很多人又不愿意。因此，降低职工社保缴费率（用人单位和劳动者的缴费率），是优化社保制度安排并适合更多灵活就业劳动者的必要举措。

建议出台过渡性社保缴费政策

对“五险一金”分解排序

红星新闻：对于解决灵活就业人员社保缴纳瓶颈，您有什么建议？

郑功成：鉴于灵活就业人员工作、收入的不确定性，且总体上属于收入偏低的群体，参加社保也要实事求是地处理，不能完全按照职工的要求强调“五险一金”，而是需要分解排序。

一般情况下，首先需要工伤保险。因为建筑行业、骑手等灵活就业人员的职业伤害风险很大，工伤保险放眼全球都不是由个人来承担缴费责任，使用劳动者的一方应该为此投入，这一风险保障是应当采取强制性措施全面覆盖的。

其次需要养老保险，这涉及到劳动者的长远利益。再次需要医疗保险，因为灵活就业人员多数比较年轻，抗疾病风险能力强一点。失业保险的功能又要稍微靠后一点。公积金则并非需要。

如果不进行这样一种排序的话，“五险一金”一下子都上，不仅企业、平台承受不了，劳动者自己也不会赞成。因为劳动者需要拿出自己收入中的相当一部分去缴费，负担过大必然影响其现实生活。

所以，对于灵活就业人员的社保缴纳有必要进行分类，稳妥推进。

同时，降低用人单位和劳动者的社保费率，是优化社保制度安排的有效举措。应当将灵活就业群体合理分类，即将存在事实劳动关系者归入职工群体，季节性或临时务工者归入居民群体，而非上述两类的才是真正要特殊处理的灵活就业人员。对此，有必要出台过渡性方案，即降低费率、同时对应相当的待遇，关键是要使其基本养老金水平能够高于一般居民，并在保险项目覆盖方面能够有更加全面的保障。

如果没有这样一种过渡方案，那么目前的灵活就业人员就很可能陷入两难困境，对现行职工社保参加不起，而居民社保又解决不了问题。

必须强调，灵活就业人员也是劳动者，所以他们应当参加职工社会保险，但现行制度还不够，所以我们说面临着优化制度的繁重任务，在迈向目标的过程中需要有过渡性政策。

就像工伤保险，现在没有办法把灵活就业群体都纳入进来，但出台了职业伤害保障政策，通过商业保险公司提供的职业伤害保险来实现保障，也是一个进步。

社会保险的改革不能等，一定要朝着公平的方向努力。所采取的措施都是有意义和有价值的。

红星新闻：灵活就业人员的社保接续问题如何完善？针对灵活就业者流动性大的问题，如何转移接续？

郑功成：灵活就业人员的社保接续从技术上应该不算问题。因为现在社会保险的关系转移是很畅通的。比如养老保险衔接、医疗保险转移。

问题是要提醒劳动者自己注意保险关系衔接，同时，社保经办机构应当以灵活经办的方式来应对灵活就业人员的流动，服务要跟上。可以利用现在的数字化工具，提醒灵活就业的劳动者，同时允许按季、半年或一年的规定缴费，或者允许在一年之内可以补缴。以灵活经办服务应对灵活就业群体参保，是必由之路。

骑手缴纳社保成本应三方分担

平台和消费者也应适当承担

红星新闻：近期部分平台开始为骑手缴纳社保，不乏有人担心影响骑手收入，或将成本转嫁给消费者和商家。您认为这笔增加的成本由谁来出？

郑功成：从总体上来讲，哪一方单独承担都不符合社会保险的原则，还是要分担。

首先，劳动者要承担一部分，因为这是他享受权益要付出的代价或成本。当然，同时还要提高劳动者报酬，现在灵活就业者如外卖员、快递员收入整体不高，提高劳动报酬是走向共同富裕的必然，更是促使其参加职工社保并能够获得更好保障的基础性条件。

要达到劳动报酬提升的目的，平台应适当让利，需要拿出相应的利润加强骑手等的保障。此外，消费者也应适当付费，因为骑手提供了便捷的服务，满足了消费者的需要。

红星新闻：有一些观点认为，给骑手上社保可能导致骑手作为兜底的就业渠道收窄，骑手的付出或导致“转移支付”，对此您怎么看？

郑功成：这些观点我都不赞成。平台新业态不代表着就业的净增长。外卖送餐等新业态从业人员的增加，背后也有着相当比例餐饮、服务等传统业态的退出。

如果外卖点餐、购物成本增加，有可能消费者会重返线下，更多地去实体店用餐购物，促进新的消费和就业。因此，不能只看到互联网或者新业态的好的一面，而忽略其可能带来的就业替代。我们的公共政策一定要客观地平衡利弊，做出合理的制度安排，都不会导致利益、权益失衡。

另外，养老保险本身也是基于促进公平的一种转移支付，骑手也有老去的时候，缴纳养老保险到达法定退休年龄便可拿到退休金。退休金也需要下一代劳动者的贡献，一代一代人传承，才能确保全体人进入老年后有确定的收入保障。因此，那种只站在具体个体利益视角的算计，并非是基于互助共济、追求社会公平、实现社会共享的社会保障解读。

红星新闻记者张炎良刘亚洲北京报道

编辑 潘莉 责编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