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侃：文物开放应分类评估，破解“泼天流量”下的保护难题

高端访谈

《黑神话：悟空》爆火，其画面主要取景地山西省也随之走红，云冈石窟、悬空寺等景点游客量激增。然而，流量激增背后暴露出文物保护与旅游开发之间的矛盾：部分文物点基础设施薄弱，承载能力不足，盲目开放可能对不可再生文物资源造成不可逆损害。

如何在流量与保护间找到平衡，让文化遗产“活”下去，成为待解命题。全国人大代表、云冈研究院院长杭侃在接受南都采访时谈到，文旅融合需“冷思考”，文物开放应分类评估，避免“泼天流量”裹挟下的无序开发。他也强调，数字技术为文物保护与展示提供了新路径，但虚拟呈现无法替代真实文物的震撼力，二者应相辅相成。

杭侃今年也带来了文物保护方面的建言，包括文物分级评估、有序开放以及建立阐释系统。他表示，“如果没有主动作为，可能会导致流量无序增长。”

全国人大代表、云冈研究院院长杭侃。

谈平衡文保和旅游

“优先考虑文物保护，不能因短期流量而匆忙开放”

南都：《黑神话：悟空》爆火，其画面主要取景地山西省也随之走红。您怎么看这一现象？文物保护和旅游开放之间如何平衡，特别是在文物资源脆弱且不可再生的情况下？

杭侃：《黑神话：悟空》带来了泼天流量是个好事。山西确实因此受到了关注，一些过去不太为人知的地方变得热门，也传播了文化。《黑神话：悟空》选择山西取景也是因为山西文物具有较强的观赏性，但游戏并不是直接为了宣传某个文物点。游戏本身是虚拟世界，文旅和文物是现实世界，两者不能画等号。

另外，文物点与景点之间也是有区别的，作为景点开放需考虑基础设施建设和游客承载力等问题。有些文物点价值很高，但未必适合开放为景点。景点需要考虑交通通达度、承载能力、环境设施等因素。比如山西的小西天、铁佛寺，这些地方基础设施薄弱，不适合大量游客涌入。文化遗产是不可再生资源，一旦出现问题，后果不可逆。我们还需要考虑代际传承，不能在这一代人手中把资源破坏了。

在推进此类项目时，我们还需保持冷静思考。我们需要对文物进行分类评估，明确哪些条件成熟可以开放。有些文物点暂时不具备开放条件，应该向公众说明。优先考虑文物保护，不能仅因短期流量而匆忙开放。

南都：如何应对文物保护地承载量不足的问题？

杭侃：我们也可以通过改善周边环境、基础设施建设（如敦煌数字中心）以及合理规划旅游要素，如错峰游览、开发更多小众旅游目的地等措施来提升承载量。以铁佛寺为例，我们可以在计算承载能力的情况下对公众开放，但面对公众高涨的热情，仅开放实体场馆可能面临诸多挑战。借鉴敦煌的经验，或许可以在铁佛寺周边建设一个数字馆。游客先通过数字馆深入了解文物的细节和背景，再预约前往现场参观。这样既能减少游客在实体场馆内的停留时间，降低对文物的潜在损害，又能借助数字化手段放大文物细节，让游客获得更丰富的观感体验。

另外，在文化遗产保护与开发的进程中，我们既要注重创新手段的应用，也要充分权衡各种因素，确保可持续发展。比如山西省《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的用公路串联531处国宝的计划，这在交通便利性上具有积极意义，但仅考虑交通因素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对文物承载量、周边环境承载能力等进行科学评估和规划。不然公路修好了，游客纷至沓来，由于接待能力不足，就可能产生一系列问题。

在云冈研究院壁画文物修复室，杭侃（前）和同事交流壁画修复方案。 新华社记者 詹彦 摄

谈数字化技术

“数字技术可模拟古建，但真实体验无法被替代”

南都：您曾提到云冈石窟的保护已从危岩体加固转向预防性保护阶段，但风化、冻融、渗水等问题依然严峻。现已采取了哪些技术手段来防治病害？

杭侃：在文化遗产保护领域，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我们在病害分析、保护材料以及保护理念等方面都取得了显著进展。

过去，我们对文物病害的分析相对有限，例如难以准确判断水害的来源，是雨水渗漏还是地下水，以及如何深入分析微生物菌群对文物的影响。如今，借助先进的探测技术和长期观测手段，我们能够更精准地分析病害的成因。

现在气候变化，游客增多，在夏季洞窟里产生的凝结水对文物病害的影响更为复杂。我们也正在通过长周期观测微生物菌群的变化，以更好地理解其对文物的影响。

在保护材料方面，过去使用的材料如环氧树脂虽然具有加固作用，但材料老化或出现问题，剔除过程可能会对文物造成二次伤害。如今，我们更倾向于使用可逆性强的保护材料，以确保文物在未来的修复和保护中具有更大的灵活性。

南都：云冈研究院除了在病害分析和保护材料研制方面加大科技投入之外，也开始了数字化保护的探索。数字化技术如何帮助解决石窟保护中的难题？

杭侃：数字技术能够带来革命性的变革，在保护、研究、展示和利用方面都有广泛应用。例如，在文物保护修复中，通过聚类研究和标注，可以深入分析文物的施工工艺、工匠手法等。

此外，还运用虚拟修复技术，比如对文物进行三维扫描、计算机模拟拼接和虚拟呈现，可以更精确地还原文物原貌。例如，“第二十窟西立佛”的碎片通过计算机扫描和建模，可以在虚拟环境中精确拼合，最终以成像方式呈现文物原貌。

与传统的手工修复相比，数字技术的精准性和高效性显而易见。过去修复文物（如南越王墓的丝缕玉衣）需要手工比对碎片，耗时费力。如今，借助AI和推算模型，研究人员可以更精准地分析文物残件的特征和结构，实现高效复原。

此外，数字技术还为文物展示提供了更多可能性。除了传统的物理复原，如今可以通过虚拟技术将文物的残块与复原效果同时呈现给公众。例如，巴米扬大佛被炸毁后，研究人员通过数字技术进行虚拟展示，让公众能够感受到其曾经的辉煌。

南都：观众对AI技术修复文物的呈现方式存在矛盾心态：他们对新技术带来的创新感到好奇，又觉得虚拟修复失去了文物的真实性和历史感。如何理解这种心态？

杭侃：游客对于虚拟技术应用于文物修复和呈现的矛盾心态是可以理解的。一方面，人们总是渴望看到真实的文物，因为它们承载着历史的痕迹和不可替代的文化价值。然而，数字技术的出现，为文物保护和展示带来了全新的可能性，也为观众提供了另一种“真实”的体验。

首先，数字技术打破了地域和时间的限制。以云冈石窟为例，许多游客可能因条件限制无法亲临现场，而通过AI和3D打印技术，观众可以在异地等比例地感受文物的震撼。这种技术不仅重现了文物的视觉冲击力，还让观众能够超越空间限制，体验到与实地参观不同的感受。

其次，数字技术为文物保护提供了便利。例如，敦煌石窟内部昏暗，许多细节难以看清，但通过数字化手段，观众可以放大细节，甚至看到之前被忽略的工匠指纹。这种技术不仅为研究提供了便利，也让观众能够更深入地了解文物背后的故事。

然而，尽管数字技术带来了诸多便利，它仍然无法完全替代亲临现场的体验。真实文物所带来的震撼不仅源于其视觉效果，还与空间感和历史氛围有关。

因此，数字技术与传统文物展示不应被视为对立的，而是可以相互补充的。我们可以通过数字技术让更多人了解文物，激发他们对历史文化的兴趣，同时，也鼓励更多人有机会亲临现场，感受文物的真实魅力。例如，我们在台湾举办的展览，将数字技术与传统展示相结合，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这也证明了这种融合的可行性。

在山西大同云冈石窟，云冈研究院数字化保护中心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在进行影像采集。云冈研究院的“文物医生”团队扎根石窟，通过建立档案、数字化技术采集、文物保护修复等多种手段对石窟进行“望闻问切”，加强对云冈石窟的研究和保护。新华社记者 詹彦 摄

谈新法落地

从“抢救式保护”到可持续发展

南都: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于2025年3月1日起施行。您认为这部法律的实施将对我国文物保护工作带来哪些影响？

杭侃：修改后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主要是适应文物保护事业发展的需求，其中一大块是考古前置，强调在建设前必须先进行考古勘探和发掘。过去曾有考古工作者阻挡推土机的情况，现在按照新法，任何建设都需要先进行考古发掘。此外，新法还特别关注低等级文物的保护，将其纳入保护范围，更加强调系统保护的理念。

南都：新法更加注重社会力量的参与。您认为如何更好地调动社会力量参与文物保护？

杭侃：社会力量参与文物保护应强调责任、权利的平衡。不能仅要求投入资金却没有相应的产出和参与度。对于不同类型的文物和地域，应采取不同的措施。例如，对于一些低等级保护单位，可以通过吸引社会力量参与预防性保护。同时，对于社会资本，除了期待其投资文物保护外，也需提供相应的政策支持和激励机制，比如税收优惠，以确保他们的投入能获得认可和回报。

不过，社会力量参与文物保护时确实存在观念抵触和争议。例如，万科参与修复某文物建筑时引起了较大争议，尽管万科并未收费，但因其品牌影响力，部分公众认为这有悖于文物保护的初衷。但也有实例证明社会力量参与文物保护可以带来良好的体验和环境改善，关键在于如何平衡商业运作与文物保护之间的关系，并获得公众的理解和支持。

采写：南都记者王玮 发自北京

南都全国两会报道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