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想与分裂：特朗普2.0首月系列新政挑动全球神经背后

这是上任以来的第一次，美国副总统万斯没能在演讲后获得支持者们的欢呼和同道者们的鼓掌。

作为美国总统特朗普团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干将，当地时间2月14日，万斯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发表了一系列就民主、移民等问题大肆抨击欧洲的言论。与会者们陷入了“古怪的寂静”，为美国如此明确“背刺”其欧洲盟友的言论感到震惊。以德国为首的欧洲国家政客们正在以激烈的态度发表驳斥，没有人觉得，这场在特朗普支持下急剧上升的极右翼主义思潮仍可小觑。

随后，另一位特朗普的重要干将、美国知名企业家埃隆·马斯克在社交媒体上隔空为万斯站台，他将万斯的言论归结为“让欧洲再次伟大”。当地媒体的回应是，立即回顾了马斯克过去两年里的政治活动，指出他至少鼓励了18个国家的右翼政治运动，以推动全球减少移民流动和放松商业监管。它们还有一个集体论调是，要一致地“揭露”特朗普团队回避针对俄乌冲突的讨论的态度，让民众看到，特朗普正在采取行动，更为根本地颠覆欧洲共同体的底层价值。

执政不满一个月，特朗普及其团队不断搅动着国际政治经济风云。南都、N视频记者多方梳理自其上台以来引发的重重风波，从欧洲、中东到美洲，分裂的预兆已然隐现，特朗普期待中的新势力范围正在被重新划分。有美国问题研究专家表示，特朗普政权正在大搞“分而治之”，“如果‘让欧洲继续伟大’这一极度自私、极度利己的思想流派在欧洲的地位继续上升，欧盟在未来也可能会被瓦解。而在关税大棒的手段支持下，特朗普攫取巨额利益的目的正在逐步达成”。

2024年2月24日，在美国马里兰州国家港湾，特朗普在保守派政治行动会议上讲话。新华社发

美欧分歧愈凸显

“比起一场正式的国家领导人演讲，这更像是一个发布在X（即原推特）平台上的推文”，“充斥着可笑的虚伪、对欧洲的扭曲描述以及对历史和现状的麻木不仁”，“它造就了继2007年后慕尼黑安全会议历史上的第二个关键节点，2月14日星期五，欧洲的‘伟大盟友’美国背叛了其伙伴，导致西方四分五裂”。

在特朗普正式上任后不到一个月，其一系列颠覆性的言论和行动正在以难以预料的速度席卷世界。某种意义上来讲，当地时间2月14日，美国副总统万斯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就民主、移民等问题大肆抨击欧洲的言论成为缩影，它所带来的直接反应是“震惊、不安与混乱”。有媒体报道指出，在这奇怪的20多分钟里，会议厅里的代表都保持了沉默。

万斯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发表演讲。

“这可能是第一次美国的领导人以明确的话语和表态提出这个问题——特朗普的政权正在寻求颠覆二战以来由美国主导的所谓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过去支撑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ATO）的道德基石已经不复存在，支撑欧洲国家为乌克兰‘站台’的、标榜所谓‘维护国家主权’的价值观念也在被特朗普政权湮灭。特朗普已经不想再为所谓的‘道德’继续这场冲突了。”北京外国语大学区域与全球治理高等研究院讲师、太和智库研究员陈征向南都记者指出。

取而代之的，是MAGA（即Make Ameria Great Agian，让美国再次伟大）及其变体、同气连枝的MEGA（即Make Europe Great Agian，让欧洲再次伟大）理念。在万斯发表演讲后，美国知名企业家埃隆·马斯克数度转发他的讲话视频，三次高呼MEGA，称这是一场“伟大的演讲”，甚至表示让万斯成为“欧洲的总统”“太棒了”。

“MAGA代表的是一种极右翼的政治力量，在欧洲国家大多都是多党制的背景下，极右翼的势力在历史上是一直存在的，只是过去难以占据主流。特朗普的政权目前所做的，就是有意识地扶持极右翼势力在欧洲上台，它们拥有一脉相承的意识形态，能够帮助特朗普实现他作为反建制派领袖的‘革命’——在清除美国深层政府的同时，也顺道把欧洲的深层政府也清理了。”陈征告诉南都记者。

特朗普已经对过去美国为欧洲承担“过多的安全义务”厌倦了，普遍的观点是，他一直觉得欧洲占了美国太多的便宜，并且期待颠覆过去拜登政权与欧洲之间紧密的盟友关系。“榨取最多的价值和利益”成为他的目的，在此过程中，即使欧洲陷入分裂、碎片化也在所不惜。

“分而治之”，陈征指出，“如果MEGA这一极度自私、极度利己的思想流派在欧洲的地位继续上升，欧盟在未来也可能会被瓦解，被美国重新划分势力范围。彻底的碎片化后，欧洲就不再会是未来世界的重要一极了。”

作为回应，英国媒体对此次演讲下了一个很是严厉的判断——“万斯的演讲反响很差，毫无疑问的差。评价是：极其低劣。”欧洲政策分析中心主席兼首席执行官阿丽娜·波利亚科娃在会议间隙也向媒体表示，万斯的言论表明，美国看起来更像是“一股分裂力量，而不是团结欧洲的力量”。

惶恐的政治家们

德国政治家们的反应则是最直接和激烈的。

德国国防部长首先做出了回应，表示万斯对欧洲领导人的批评是“不可接受”的。在万斯演讲后的第二天，德国总理朔尔茨也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公开驳斥了万斯的言论。朔尔茨称，万斯支持德国选择党“不恰当”，外部干预德国政治“不合适”，德国不会接受外来者干涉“我们的民主、我们的选举和民主舆论”。他的讲话赢得了欧洲官员的热烈掌声。

德国总理朔尔茨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发表讲话。

这种强烈反应并非无迹可寻。

在慕尼黑安全会议期间，万斯会见了德国极右翼党派选择党主席魏德尔，而未与朔尔茨会面。在德国大选即将举行之际，魏德尔成为其中一位热门的总理候选人，而选择党在目前的民意调查中的支持率也显示为第二位，成为二战以来首次占据“德国第二大政治力量”这一地位的极右翼政党。

外界普遍的预计是，在竞选季结束后，德国的形势将发生转变，而移民问题成为竞选的关键问题之一。在这个问题上，选择党一直在尝试靠近特朗普政府和马斯克的立场。后者与选择党交往之密切，已然在德国大选前引发了重重担忧。

实际上，在2月初进行的一场以MEGA为口号的欧洲极右翼政党集会上，以匈牙利总理等人为代表的极右翼政客们已经在振臂高呼，“特朗普的龙卷风在短短几周内就改变了世界。昨天我们是异端者，现在我们是主流”。

马斯克。

在美国大选期间数度引发争议的特朗普式“恐怖言论”几乎是在重演。集会上，法国极右翼党派成员玛丽娜·勒庞批评欧盟“摧毁了国家的主权，让‘无能为力’变得制度化”；意大利联盟党领袖萨尔维尼则跟随特朗普的脚步，大肆批评世界卫生组织和国际刑事法院；荷兰民粹主义者威尔德斯则重复特朗普的措辞，声称选民正在要求“驱逐非法移民和罪犯”。

大选期间曾笼罩美国民众的忧虑情绪也在重演。当地时间2月16日，在德国柏林，一场庞大的抗议活动聚集了超过3万人，这已经是两周内的第三次抗议集会。现场受访者称，“对德国当前的政治发展感到非常害怕”。

另一个引发欧洲激烈争论的问题则是俄乌冲突。2月12日，特朗普与普京通话，这不仅是特朗普第二个任期后，首次同俄方领导人通话，也是美国总统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首次与俄方进行的最高级别通话。通话时长将近一个半小时。

当地媒体指出，欧洲盟友对特朗普没有事先通知就与普京通话并同意举行谈判感到震惊，担心美国在没有欧洲参与的情况下与俄方达成对欧洲安全不利的协议。

同日，美国国防部长皮特·赫格塞思也公开表示，恢复乌克兰2014年之前的边界是“不现实的”，美国认为乌克兰加入北约不会成为谈判解决俄乌冲突的“现实结果”，未来或将组建维和部队保证乌克兰安全，但美国不会向乌克兰派兵。

这几乎是粉碎了过去美国对于乌克兰的所有核心承诺。万斯在慕尼黑发表讲话之前，欧洲的政治家们对其详谈俄乌冲突的解决问题非常期待，但万斯的回避却令与会者难以置信。德国国防部长表示，这种回避甚至加剧了人们对其攻击性言论的不安反应。挪威首相则哀叹道，这是一次“错失的机会”。

一位波兰外交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将此举形容为“扔手榴弹”，“看看会带来什么反应”。立陶宛总统则承认“是的，（这）带来了很多混乱”。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的警告毫不避讳，他表示，“美国保证支持欧洲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

演讲之后，当地时间2月15日，美国政府乌克兰和俄罗斯问题特使基思·凯洛格表示，乌克兰问题谈判参加方将不会包括欧洲国家。再次地，欧洲方面立即对这一言论表达反对，并且计划自行举办峰会讨论乌克兰问题。

赤裸的领土交易

“这其实是有些超乎我的预期，特朗普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如此轻而易举地想要打破旧有关系秩序里尊重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原则，包括他现在提出的‘新门罗主义’。他倒退回19世纪的大国沙文主义，不论是暗示乌克兰‘以领土换和平’，还是说加拿大是美国的第51个州，或者要夺回格陵兰岛和巴拿马运河，完全是在突破国际规则基本的底线。”陈征向南都记者指出。

特朗普发布“美加合并后的版图”。

另一个典型的案例是，特朗普日前再度重提“接管”加沙论。在其设想中，美国应该控制这块领土，驱逐其上的居民，并且“重新开发”它。200多万巴勒斯坦人将会被迫离开，被迁移到埃及和约旦，而这块被战火蹂躏的土地将会成为“度假胜地”。

对此，哈马斯10日发表声明对特朗普言论表示谴责，称加沙地带“不是可被买卖的房地产”，而是巴勒斯坦被占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目前，国际社会的普遍声音是，将巴勒斯坦人驱逐出加沙可能构成“反人类罪”。据新华社报道，国际法院已开始审查针对以色列的种族灭绝指控，国际刑事法院已于2024年11月对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及其前国防部长发出逮捕令，指控他们犯有战争罪和反人类罪。

上外中东研究所助理研究员舒梦此前也向南都记者指出，在她看来，特朗普所提出的加沙方案，其落地实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国际层面，国际社会不会允许美国对加沙实施完全接管；在地区层面，中东各国也不会同意美国与以色列将加沙地区的巴勒斯坦人迁移至其他国家，此举会引发一系列不可控的风险外溢。”

然而，与此前涉乌克兰、格陵兰岛、巴拿马运河等多次震撼言论发布后的态度相似的是，美国似乎仍在单方面地恐吓和推行“接管”加沙论。近日，美国国务卿卢比奥出访中东，在与其会面后，当地时间2月16日，内塔尼亚胡宣称，正在与美国密切合作，以实施特朗普的加沙计划。卢比奥则辩护称，特朗普的计划“大胆而富有远见”。

同日，内塔尼亚胡办公室也证实，以色列谈判小组将于当地时间2月17日前往开罗讨论停火协议第二阶段。但与之矛盾的是，以色列国防部长随后在声明中表示，15日晚，一批美国制造的重型炸弹抵达阿什杜德港。过去，拜登政府曾暂停投放这类重型炸弹，理由是这种炸弹杀伤力太大，可能会在加沙等人口密集地区造成太多平民伤亡。但特朗普上任后立即解除了禁令。

“目前来看，特朗普想解决的外交领域的主要问题还是两大危机——俄乌冲突与中东战争。”陈征告诉南都记者，“在针对‘接管’加沙论的国际舆论持续发酵的当下，特朗普也意识到，想要解决加沙问题也并不容易，因此他又转头开始谈俄乌冲突的解决。但现在看来，这两个方案都太‘赤裸’了，美国在其中几乎是两头通吃”。

挥舞“关税大棒”

尽管上述“交易”仍在持续为世界带来新的震惊，更应被看到的是，特朗普的目的还远非仅仅落在“领土”之上。

他过去所承诺的数个最具争议性的议题——俄乌冲突与中东战争的解决、非法移民问题、普遍关税计划等，都与“领土”之间产生着难以分割的相互作用。

正如全球评论家们普遍指出的一样，作为经济武器的关税计划正在介入特朗普的每一场“交易”，冲击性的言论是一种“试探”，关税则是“威胁”，特朗普要么进而达成突破性的“扩大领土政绩”，要么退而实现自己对“挽救”美国国内经济、扭转贸易逆差、回流制造业的承诺，似乎怎么做都“不亏”。

2月13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华盛顿白宫出席记者会。新华社发

日前，特朗普已公布了针对墨西哥和加拿大的关税计划，包括对所有从墨西哥进口的商品和大部分从加拿大进口的商品征收 25% 的关税（原油等能源相关产品的关税减免为10%）。然而，在白宫发布正式公告后短短几日内，加拿大和墨西哥就作出了实质性的让步，以交换特朗普同意暂缓征收关税30天。

最初，双方的态度至少在明面上都是极为强硬的。以墨西哥为例，总统辛鲍姆在特朗普宣布关税计划的当天，就下令要采取“报复性手段”。她在社交媒体发文表示，已经指示经济部长实施一直在制定的B计划，其中包括采取关税和非关税措施来维护墨西哥的利益，但她没有具体说明其政府将针对哪些美国商品。

没过几天，她的最新发文就一转腔调，表示与特朗普进行了“良好的交谈，非常尊重我们的关系和主权”。但付出的代价是，墨西哥将向美国边境派遣万名士兵，以打击非法毒品流动，支持特朗普的非法移民驱逐计划，参与移民执法任务。

值得一提的是，相似的剧情在特朗普的首个总统任期内就曾上演过。2019年，墨西哥政府也同意向其边境派遣15000名士兵，以换取避免被征收关税的结果。

加拿大总理特鲁多也同样表示，同意加强加拿大与美国边境的管控，以严厉打击移民和毒品芬太尼的流入，为此，他拿出了一份可能耗资13亿美元的边境计划，其中也包括派遣近万名一线工作者并投入更多资源，以阻止芬太尼流入。

美国评论家们几乎都表达了同样的看法，目前依旧不清楚，双方商定的暂缓在一个月后是否会再度变化，一个月后，加拿大和墨西哥是否还会付出新的代价。“这些威胁，即使只是威胁，也受到了高度重视，因为它们会对加拿大和墨西哥的经济造成损害，即使不征收关税，两国关系的基调也会发生变化。”

“但对于许多大国来说，特朗普的态度依旧比较谨慎。需要注意的是，特朗普的身上是存在一个时间窗口的压力的，他所作出的许多承诺都要被压缩在一年半内完成。”陈征向南都记者指出，等到明年，如果特朗普依旧做不出什么眉目来，那么共和党在中期选举的时候很有可能就会受到反噬。

一刻不停地，特朗普的新政搅动着国际世界的风云。现在看来，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不论是美国过去所宣称的敌人或者盟友。

在海外，欧洲的忧虑正在前所未有地高涨；在国内，由马斯克所领导的大范围裁员也在引发疯狂的反对。美国当地媒体的判断是，“特朗普正在炫耀权利，而民主党人无能为力”。

近日，在一场政治集会上，美国德克萨斯州众议员格雷格·卡萨尔宣读了前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于1936年进行的演讲，用一百多年前的话语再次描述了美国近一月以来的现状——“猜疑的乌云、恶意和狭隘观点的浪潮在许多地方暗暗聚集，新的特权者们渴望权力，伸手去控制政府本身。”

出品：南都即时

统筹：南都记者 向雪妮 张倩寒

采写：南都记者 肖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