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困境的生猪产业联盟“阳晨模式”：多家养猪场融资扩产后无法“统一销售”倒闭，有人负债数百万元

2012年9月，陕西安康市农业局（现安康市农业农村局）曾发文介绍当地生猪产业联盟“阳晨模式”：阳晨牧业科技有限公司（现名陕西阳晨牧业有限公司，下称阳晨牧业）尝试性地与部分养猪场建立生产合作——产业联盟，实行“五统一”运作方式，助力解决中小型养殖企业在生产过程中资金、技术、管理、销售等各环节的不足。

数据显示，截至当年8月份，安康市入盟企业达32家，阳晨牧业通过反担保为各联盟户融资4500万元，使32个联盟户全部扭转了经营局面。

近日，红星新闻收到第一批加入该联盟的多名养猪场老板反映，他们因为当初的融资扩产而背上巨债，不仅养猪场倒闭，还被阳晨牧业起诉还债，变为“失信人”。多名养猪场老板将矛头指向阳晨牧业，称其所宣传的“五统一”模式，最重要的统一销售至今没有下文，曾承诺收购饲养的猪，阳晨牧业一头猪也没收购。

作为推动生猪产业联盟成立的阳晨牧业，自言也因此事深受其害，企业背负巨额债务。处理此事的阳晨牧业相关负责人杨尉告诉红星新闻，销售不畅是市场决定的，阳晨牧业也是通过合法手段维权，如果养猪户不认可，可以通过法律诉讼程序解决。

有养猪户背负近500万债务

与妻离婚后成为失信人，外出打工常年不归

“我们农村人养猪，本身资金就不行嘛。”谈到2011年和阳晨牧业签署产业联盟合作协议时，赵国明表示最初就是看中对方可以帮他进行贷款，才选择加入。

赵国明说，最开始阳晨牧业到他的万顺牧场招商时，主要宣传的就是所谓的“五统一”模式：统一生产管理、统一财务管理、统一技术标准、统一物资供应、统一产品销售。“我当时感觉他们这政策说得挺好。”赵国明便和阳晨牧业签署协议，阳晨牧业也顺利帮助赵国明办理贷款，共计二百余万元。

▲赵国明曾经经营的养猪场

贷款是办下来了，但这二百万元赵国明并没有支配权。他告诉记者，根据双方的协议，这笔贷款只能用于养猪项目，银行账户虽然是他自己的，但是密码却掌握在阳晨牧业手里。每次阳晨牧业向其配发种猪、猪饲料以及发放驻场人员工资时，都会划走相应的款项。

赵国明称，“五统一”模式到头来只是阳晨牧业把猪和饲料等产品卖给他们，派了技术人员到养猪场，工资还得他们承担一部分，承诺的“统一售卖”却没有做到。“签了协议之后，他们一头猪都没有收购我的。”赵国明称，他为此还特地找过阳晨牧业，但对方让他自己按照市场价格出售，说当时没有收购猪的能力。

随着销售市场的快速变化，赵国明发现扩大规模之后自己逐渐入不敷出，开始无法偿还银行的贷款。最终，他被阳晨牧业起诉至法院，他的银行卡内余额为负数，已经有将近500万元的欠款。他告诉记者，如今他已经无所谓，当初很多合同和资料都已丢失，被起诉时他都懒得去法院应诉，他和妻子离婚，而后成为失信人，常年在外打工未回家，“银行卡也被冻结，现在连高铁都坐不了。”

赵国明认为，现在的局面市场因素是一方面，但主要是阳晨牧业造成的，“我们贷的款一分钱都不给我们，全部都要买他们的猪和饲料，但是这些东西最后都达不到相应的效益。”

养猪场贷款时阳晨牧业提供反担保

如今债权人已转为其他关联公司

安康镇坪县兴发牧业养殖有限公司（下称兴发牧业）老板王明明，向记者提供了当初加入生猪产业联盟的完整合作协议。阳晨牧业作为甲方的权利和义务有：产业联盟供销中心负责乙方（王明明）产品（仔猪、商品猪）销售工作。

▲王明明与阳晨牧业签署的协议

王明明说，他在加入该联盟后，自始至终未见到阳晨牧业来收购、销售他养的猪。他也和赵国明一样背上了几百万的贷款，在猪价不景气的那几年，他的养猪场已经连年亏损无法偿还这笔巨额贷款，最终他也被起诉至法院。

记者获得了盖有陕西安康明珠农业科技有限公司（下称明珠农业）公章的起诉状，其中显示兴发牧业与长安银行安康分行（下称长安银行）签订了借款合同，兴发牧业向长安银行借款人民币200万元。借款期限自2020年12月8日起至2021年12月7日止，借款用途为购买饲料。2020年12月9日，长安银行将借款200万元一次性支付到兴发公司的贷款账户。

▲明珠农业的起诉书

安康市财信融资担保有限公司（下称安康财信）为兴发牧业的该笔借款提供担保。安康阳晨现代农业集团有限公司、王明明和其妻子胡娟为该笔借款提供了保证反担保，但是借款期满后此笔借款未能偿还，作为担保人的安康财信将此笔借款代偿。

需要说明的是，王明明加入生猪产业联盟协议是和阳晨牧业签署，但贷款时提供保证反担保的是安康阳晨现代农业集团有限公司。天眼查公开信息显示，安康阳晨现代农业集团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为杨运早，他正是阳晨牧业的创始人，杨运早于2023年卸任了阳晨牧业法人，可依旧是第二大股东，目前还是安康阳晨现代农业集团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

明珠农业之所以能成为原告，是因为安康财信、安康阳晨现代农业集团有限公司、明珠农业三方签订了一份债权转让协议，将安康财信偿还的这笔借款的债权转让给明珠农业。记者获取了该债权转让通知书，显示时间为2022年5月16日。

▲王明明贷款的债权被转移至明珠农业

明珠农业起诉王明明，最终双方达成调解，约定王明明分批还完这笔200万元贷款的本息，但他告诉记者其已无力偿还。

15家养猪场联名控诉阳晨牧业

称其利用联盟内企业借名贷款

和赵国明、王明明有相同遭遇的养猪户在安康不止一家，红星新闻获取的材料显示，安康境内有15家养猪场联名举报，称阳晨牧业利用联盟内的企业借名贷款。

举报者之一柯昌勇是镇坪县科达牧业开发有限责任公司（下称科达牧业）的老板。“从协议签署到现在，他们是一头猪也没收过。”柯昌勇说，“等于是把钱贷下来，后续的销售服务，阳晨牧业都没尽到责任，所以才造成我们巨大损失。”

▲柯昌勇曾经经营的养猪场

这些曾经选择加入生猪产业联盟的养猪户，最初是和阳晨牧业签署合作协议，贷款时提供保证反担保的是安康阳晨现代农业集团有限公司，虽然安康阳晨现代农业集团有限公司的法人是杨运早，阳晨牧业的创始人和最初的法人也是杨运早，但是目前明珠农业和上述两家公司并没有直接关联。

多位受访者向记者表示，明珠农业的背后实际控制公司就是阳晨牧业。王明明告诉记者，阳晨牧业起诉养猪户使用的是明珠农业的名义，在法律层面上和阳晨牧业完全切割，起诉时的依据也是当初的贷款协议，并非加入联盟时的合作协议。

虽然在合作协议中规定，阳晨牧业的义务有为养猪户销售产品，为养猪户办理贷款所需的连带责任担保手续，但如今贷款的债权人不是阳晨牧业。所以想要追究阳晨牧业因没完成相关义务给养猪户造成的损失，在法律层面上很难。“更何况如果我们真的起诉，标的额很大，也没钱支付诉讼费和律师费。”王明明说。

安康旬阳、镇坪五家曾加入生猪产业联盟的负责人告诉记者，目前他们经营的养猪场已倒闭，个人也遭到不同程度的限高令或者限消令，而被阳晨牧业起诉后相关企业和法人被司法冻结财产的养猪场，已有15家。

阳晨牧业称自身也“深受其害”

养猪户有异议可选择起诉

1月9日下午，记者致电目前处理阳晨牧业和养猪户贷款纠纷的负责人杨尉，其作为安康阳晨现代农业集团有限公司的委托诉讼代理人，起诉了生猪产业联盟下的多名养猪户。

杨尉称，如果被起诉的养猪户认定是双方的合作导致他们出现损失，需要拿出足够的证据，不能单凭“猪不好”“没收购猪”“饲料不行”的话语来搪塞。只要理由正当，养猪户都可以去法院起诉。“他们说没有钱起诉了，我们也没有，我们同样深受其害。到现在还有一个多亿的贷款没有收回。”

杨尉透露，阳晨牧业已代偿两亿多贷款，现在企业举步维艰，员工薪酬都成问题。在签署合作协议初期，不少养猪户难以生存，是阳晨牧业帮助其渡过难关，在十年多的时间内不断地“贷新换旧”，帮助养猪户代偿利息，实在是还不起才会选择起诉。

关于阳晨牧业为何一直迟迟没有收购养猪户的猪统一销售，杨尉告诉记者，当时猪价并不好，造成双方亏损的原因是市场销售环境造成的，并非企业管理问题。

“我们双方签的是合作协议，不是控股合作、投资入股。”当记者问到这些合作协议是否具有法律效应时，杨尉说：“我认为这个协议有法律效力的话，那为啥我不拿这个东西去起诉？养猪户认为这个就具有法律效应，那他们为啥不拿着来起诉我们？”

1月10日，记者前往安康市汉滨区农业农村局，该局信访部门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今年6月份收到养猪户反映材料后，曾牵头组织过沟通和调解，但难度实在太大未能成功。

“我们是做技术指导、扶持产业发展，但这是联盟和企业之间的问题，其中还牵扯到贷款经济纠纷。”该负责人表示，由于阳晨牧业已经起诉且不少案件法院宣判，“应该按法律程序走是最好的。”

红星新闻记者 钟梦哲 罗梦婕

编辑张寻 责编 魏孔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