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出门散心去》

推荐语

这部随笔集为中国文学开创了一种几乎前所未有的文体，作者既坦诚剖白自身的经历和情感，又轻盈地化身异国的他人，讲述他不可能亲历的欧洲文坛往事。田嘉伟的笔触极其温柔，又带着近乎私密的细腻，将穿梭于文学世界的个体生命刻画得亲切可感，让文学化为我们的血肉。

《今晚出门散心去》是一本非常独特、极富个性的书。我们甚至可以说，这部随笔集为中国文学开创了一种几乎前所未有的文体。它讲述欧洲文坛艺苑那些散碎零落的边缘故事，像织就百衲衣一般，一片片地将片段连缀起来，其效果却似通体剔透，光彩熠熠。而那束照射其上的光线，则是作者纤细入微的感性，他用自己的体验、经历去照亮前人的行迹，与古人共情。有时，甚至干脆变身为古人，到大家名宿的门上叩问，与他们一同散步，聆听他们的教诲，成为他们的心腹之人。时常是这样:作者表面上在讲欧洲作家、诗人、艺术家、演员的故事，实际上却好像已附身其上，借别人的故事浇自己的块垒。

我很喜欢田嘉伟写的那个一生痴迷拿破仑的演员的故事。不妨大段引用，以见作者的笔触。首先是他去见电影《拿破仑》的导演冈斯时的情景:

迪厄多内不打招呼前来试镜。他身着拿破仑的军装，个子比皇帝高一点。

他来了，他拉响了门铃。门卫来了，门卫打开了房门。

“这是什么?”门卫下意识地问道。

“是波拿巴。”迪厄多内回道。

“波……波……波拿巴……”受到惊吓的门卫看着这个幽灵，开始结结巴巴。

“开门，笨蛋!”迪厄多内厉声呵斥道。

门卫吓破了胆，打了个寒战。迪厄多内顺势走进房间，站在一张大桌子边沿。冈斯对他说:“阿尔贝，现在你说一段你要对意大利军队说的话。”

“士兵们，你们衣不蔽体，饥寒交迫……”迪厄多内熟稔地念台词。在这样的气氛中，他完全沉浸在了角色里面，人戏不分。演员的仪表、眼神、姿势均在告诉导演冈斯，他已经找不到理由拒绝该演员饰演这个角色了。

时间久了，人戏不分就成了传说。“准备好了吗?Action!”导演在镜头后面一声令下，演员们就要冲锋陷阵。拍完一场戏，还要学会幽默和自嘲。“我们应该叫你阿尔贝还是陛下?”一个观众提问。“我偏好别人叫我陛下，习惯了。”说完，他自己都笑了。“我不是拿破仑附体的唯一之人，还有别人，但那些人都是冒牌货。”

迪厄多内二战后退居图尔地区的库尔赛村，他常常叫上村民跟他一起外出打猎，穿上帝国时期的军装，射杀野兔。一些村民也会问他相同的问题:“我们该叫你阿尔贝还是陛下?”

“我偏好别人叫我陛下习惯了。”说完，他沉默了。

不知读者有没有留意到，其实在这一轶事的叙述过程中，田嘉伟也好像“人戏不分”了:他化身为迪厄多内，他沉浸在这种痴迷的状态里，他借由迪厄多内去体味这种“还魂”的感觉。这是借由别人抵达自己。

在《今晚出门散心去》中也有多处写到作者个人的经历，童年、漂泊、蹉跎……田嘉伟对自己情绪、感受的纤细刻画，令人联想起民国时候郁达夫式的哀感顽艳，但田嘉伟的线条是更细腻的，有时精微的程度在若有若无之间，需要读者启动自己的敏感去耐心捕捉。同时，他也比郁达夫更能控制情思，不让它滑向感伤的那一极。《舒马赫昏迷以后的冥王星》是最能体现作者把握情思流向能力的一篇。作者写他在格勒诺布尔结识的年长妇人薇薇安，笔调氤氲，像在细细钢丝上行进，哪怕稍微偏离一点点，味道就不对了。

田嘉伟的文笔是以西方现代语言为底子，又加上一点传统中文的色调，其效果相当别致。如他写不求闻达的作者乔治·佩罗斯:

很快，佩罗斯就不愿继续封闭在貌似开放的巴黎，他要去听布列塔尼的山风海浪，诗的节奏。带着好胃口和几箱书，佩罗斯离开了他眼中虚荣、虚伪、虚情的巴黎。沿着海岸线，骑着摩托或步行，钓鱼，叼着烟斗和当地居民在咖啡馆聊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诗人，天地是他的衣裳，灯塔是他的衣架，不需要刻意地去看海，因为海就在那里……他离开了土地，却不必然耽溺在海洋里，海天一线，像在布丹的画里，它们在黄昏时缔结了姻亲。

笔调似微微起伏的波浪，有诗的韵律，比喻用得让人眼睛一亮，却并不会令人感觉过于尖新或奇诡。类似这样的段落，在书中所在多有，值得专门研究文体的学者好好探研。

田嘉伟讲不得志的文人查理·路易·腓立普时，曾引用他书简中的一句话:“当生活来敲门的时候，它总带着棍棒。”事实上，如果说《今晚出门散心去》有一种统一的基调的话，那我们或许可以冒险做这样的总结:它写的主要不是成功者的故事——虽然书中写到的对象不乏享有大名的作家、思想家——而是失意者、落寞者、放浪者、寻觅者的故事。他们之所以值得被书写，恰恰是因为他们被书写得太少了。人们习惯于在艳阳下追逐花团锦簇，而当残照渐次没入海水，他们已经决定起身回到让自己感到安逸的处所。而这时，田嘉伟或许还在岸边久久流连，能让他着迷的，正是沉落之美。　(乔纳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