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防“不平等之癌”：为什么国家免疫规划亟需纳入HPV疫苗

2020年，世卫组织提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在本世纪消除宫颈癌。这个宏大目标有赖于一系列具体的行动，其中就包括实现90%的HPV疫苗接种。对各国而言，HPV疫苗的接种队列亟须建立，从而随着年龄的滚动增长，实现对年青一代的全面保护。

11月11日，国际乳头瘤病毒大会(IPVC)在英国爱丁堡举行，来自全球的卫生专家继续审视这个话题，彼此分享经验。过去几年，全世界在此方面出现了惊人的一致进步，194个国家中的143个将HPV疫苗接种纳入其国家免疫规划。10年前，这还只是部分中高收入国家公民所享有的待遇。可以说，全球已经进入后免疫规划时期，讨论的议题也更进一步。此次大会的多个分论坛都在分享提高接种率的经验，审阅减少疫苗剂次提高疫苗供应能力的策略，讨论何时推进性别中立的接种政策等。

中国还亟待迈出这关键的一步。自2019年第一款国产HPV疫苗上市以来，陆续有广东、福建、江苏、浙江等十多个省市地方政府以民生工程形式，为在校女生免费提供疫苗。但地方民生工程并不能完全取代国家免疫规划。截至目前，HPV疫苗免费接种政策覆盖了全国约40%的适龄女孩，仍有60%未被覆盖，且主要集中在中西部等低资源地区。业内颇为担心，如果缺乏中央政府的政策支持，各省间HPV疫苗接种差异将进一步扩大，几年后甚至可能演变为明显的健康鸿沟。中国引入HPV疫苗的时间已经落后世界十年，未来几年将是追赶的关键窗口。这更凸显将HPV疫苗纳入国家免疫规划的紧迫性。

在为期四天的国际乳头瘤病毒大会上，中国被各国学者屡次提及。这不仅是因为中国在推进免疫规划方面的速度慢于全球平均水平，也因为中国在疫苗生产能力上的巨大潜力。有研究者谈到，国内学者的科研探索依旧引领前沿，而薄弱之处在于政策的落地。这也是国际学术界非常强调的一点：从技术进步到改善公众健康水平，均需撬动政策制定者的承诺、支持和行动。

箭已在弦上，临门一脚如何踢出？

上海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为符合接种要求的市民进行接种HPV（人乳头瘤病毒）。新华社发

“不平等之癌”

在IPVC大会现场，你可以直观感受到各国学者对这些议题的热情。每场论坛主办方在过道都设置了两组麦克风，发言结束后，听众可排队提问，演讲者当即就要作答，一些问题颇为尖锐，台上台下稍显交锋之感。一些安排在小厅的热门场次“人满为患”，身着正装的观众干脆席地而坐。

“有多少人认为消除宫颈癌是可能的？”这是一个被多位学者提出过的问题，用以调动气氛。毫不意外，绝大多数听众都会举手认同。

学术界的乐观有其原因。大部分宫颈癌都是由HPV病毒引起，这使其可以通过疫苗预防。现有的技术手段有条件开展大规模筛查早诊早治，且成本相对较低。如果早期诊断并及时治疗，宫颈癌可以治愈。换句话说，只要预防接种和筛查工作做到位，宫颈癌将不再是问题。

为衡量和敦促各国行动，世卫组织提出了“90-70-90战略”，即到2030年实现90%的女童在15岁之前接种HPV疫苗；70%的女性在35岁和45岁之前接受高效检测方法的筛查以及；90%的女性宫颈疾病患者接受治疗。据估算，成功实施这些措施预计到2050年可减少40%以上的新病例和500万相关死亡。

来自世卫组织的统计显示，随着HPV疫苗的推广，宫颈癌的发生率正在下降。截至2023年，全球9至14岁女孩接种HPV疫苗的覆盖率约为27%， 而实现女童90%的疫苗接种率，第一步就是将其纳入国家免疫规划，这意味着，最弱势的人也有机会接种免费疫苗。

“宫颈癌是不平等之癌，其负担往往集中在缺乏预防措施的地区。” 加泰罗尼亚肿瘤研究所流行病学家莱娅·布鲁尼（Laia Bruni）在介绍全球疾病负担时特别强调了社会差异的影响，绝大多数宫颈癌病例和死亡都出现在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即使在高收入国家，内部的资源也有直接影响，弱势女性的宫颈癌死亡率可能是其他群体的两倍。她带领的团队承接了世卫组织评估各国HPV疫苗接种覆盖率的工作，并参与全球消除宫颈癌项目。

中国在关键的疫苗项目上，还在追赶全球水平。2006年，全球首款HPV疫苗在美国获批上市，但直到十年后的2016年，中国才批准HPV疫苗在境内上市。这十年间，全球分发了2.7亿剂次HPV疫苗，亦有近70个国家将其纳入国家免疫规划。最早引入接种计划的国家，已经观察到HPV感染率和宫颈癌前病变发生率的显著下降。

过去几年，HPV疫苗是中国最热门的自费疫苗之一，这使得中国成为全球接种需求最旺盛的国家。高峰时期，大量疫苗被外企优先调往中国，一度导致部分中低收入国家的供应短缺。即使这样，国内自费市场也时常一苗难求。

不过，自费疫苗的火爆，不能等同于最佳的全民预防效果。在空白的十年后，将HPV疫苗纳入国家免疫规划已显得愈发紧迫。

在湖北省妇幼保健院，护士为一名女孩注射国产HPV疫苗。新华社发

东部地区接种率远高于西部地区，久之或成健康鸿沟

“纳入国家免疫规划是（疫苗政策中）最难的一步，但我们要推的就是免疫规划，它是政府给老百姓提供的最基本保障，穷人可以接种，富人也可以接种，这是国家应该做的事情。”北京协和医学院群医学及公共卫生学院特聘教授乔友林说。

中国的公费疫苗大体可分为两类。其一是由国家财政出资购买，一般都是国家免疫规划内的疫苗；其二则由地方财政出资，以地方免疫规划或民生工程等形式提供免费疫苗。在国家采取动作前，地方率先提供免费疫苗已是近些年来的常见举措。这点在HPV疫苗上体现得颇为明显。

自2019年第一款国产HPV疫苗上市以来，陆续有多个地方政府以民生工程的形式，为在校女生免费提供疫苗。国家卫健委公布的信息显示，从2021年起，广东、海南、福建、江苏、江西、重庆、西藏、浙江、山东、湖北、广西等11个省份，郑州、鄂尔多斯、成都等城市已将接种HPV疫苗纳入了政府为民办实事的项目，通过财政购买服务、定额补助等方式，为本地区13-14岁的适龄女孩提供免费的接种HPV疫苗服务。截至目前，HPV疫苗免费接种政策，已覆盖全国约40%的适龄女孩。

但这组数据同样意味着，仍有60%的适龄女孩未被免费接种政策所覆盖。从这份名单即可看到，提供免费疫苗的大多是沿海及经济较发达的省份，中西部省多有“隐身”。几年下来，国内的HPV疫苗接种率已经呈现出显著的地区和人群差异，这很可能在多年后演化为健康鸿沟。

一篇来自甘肃疾控和甘肃中医药大学的论文显示，甘肃省9～45岁女性首剂HPV疫苗接种率仅为2.02%，远低于上海（7%）、浙江省（4.68%）等中国沿海较发达城市。作者分析，导致甘肃接种率低的原因有三：一是供给不足，2018年至2020年，全国共发放HPV疫苗3297.7万剂，甘肃省获得的供给量不到1％；二是由于国家未将HPV疫苗纳入国家免疫规划，当地需要家长或监护人承担昂贵的疫苗费用。此外，由于目标人群是未成年人，家长接种意愿不一，缺乏预防接种意识。

一份由中疾控发表在“China　CDC　Weekly”的数据更能体现全国之差距。基于对中国免疫规划信息系统电子接种登记数据的估算，2022年，中国9~14岁人群第一剂HPV疫苗的覆盖率仅4%，在9~45岁七个年龄组中居于最末位。其中，东部地区疫苗覆盖率最高，北京首针HPV疫苗接种率达25.40%，上海为20.99%，新疆、青海、甘肃、西藏和贵州五省份则均低于5%。

即使在推出民生工程的地区，免费政策的“含金量”也参差不齐。例如，广西的免费接种方案仅面向农村适龄女生，未纳入城市地区。一些未将HPV疫苗纳入民生工程的地区，也推出了小范围的免费接种计划，其疫苗主要来自慈善机构或企业捐赠，总量有限只能“先到先得”。在资源不足的情况下，优先为相对弱势的群体接种疫苗符合公共卫生要求，但这几种情况，同样意味着未能实现“全覆盖”的目标。

此外，国家免疫规划的另一个优势是其稳定性。民生工程通常有1至3年不等的实施周期，到期后需要重新申请资金，项目能否续期尚无定论。而疫苗接种需要持续稳定推进，才能在每一代适龄人口中建立屏障，这方面国家免疫规划更为稳定和可持续。

在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北京代表处健康创新与合作部高级项目官杜珩看来，纳入国家免疫规划，很大程度上是经济欠发达地区适龄女生接种疫苗的唯一机会。

在湖北省妇幼保健院，护士展示国产HPV疫苗。新华社记者 熊琦 摄

市场竞争推动降价，国产疫苗已足够便宜有性价比

大规模推广HPV疫苗，中国也有一些独特的优势。

IPVC大会期间，中国的疫苗生产和供应能力被世卫组织的代表多次提及。全球现有三款2价HPV疫苗，其中两款都来自中国厂商，分别是厦门万泰和沃森生物旗下的泽润生物。这两款国产疫苗相继于2021年和2024年通过了世卫组织预认证（PQ），这意味其安全性和有效性得到认可，生产和质量管理能力达到较高水准，是对国际市场的有力补充。

这同样意味着，国内可以用较低的成本稳定供应疫苗，实现全民免费接种，而不必依赖国际采购。

多家厂商的竞争格局也促使疫苗价格不断下调。2022年，万泰生物中标广东民生工程时的价格还为329元/支，此后福建的招标价格就被沃森降低至245元/支。进入2023年，两家又轮番降价，最终在今年8月的山东招标中，沃森开出了27.5元/支的低价，被媒体形容为“不足一杯奶茶钱”。该价格不仅引起舆论热议，南都记者了解到，就连疾控系统内部人士也对此感到惊讶。沃森生物曾在答复投资者时表示，本次中标价格，是结合当地政府惠民项目采购总体数量及相关条件综合确定。

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赵方辉团队今年10月发表的模型研究显示, 若对全国14岁女孩进行两剂次常规接种,具有成本效益的采购价格不应超过每剂26-37美元, 实现成本节省的采购价格不应超过每剂5-10美元。“具有成本效益”意味着财政为此花的钱是有效率的，而“成本节省”则意味着投入预防疾病的资金减少了未来的医疗支出，降低了整体经济负担。按照研究者的测算，采用“成本节省”价采购疫苗，前五年平均每年疫苗接种预算为1.2128亿美元至1.9419 亿美元，占当前国家免疫规划预算的 21.38%–34.23%，及宫颈癌防控总预算的 6.60%–10.17%。虽然疫苗接种不会在前五年节省筛查和治疗费用，但这笔对预防宫颈癌的投入，将在未来100年内，每年节省1.7998亿美元至 3.2672亿美元的宫颈癌筛查和治疗费用。

巧合的是，作者本意是通过模型估算结果给政府招采谈判提供参考，但当论文发表之时，现实中，市场竞争使得国产2价HPV疫苗的定价已接近“成本节省”价。

对于财政而言，国家免疫规划纳入新疫苗还有另一个值得注意的视角。当前，出生人口的快速下滑让疫苗采购开销同步降低，财政每年给免疫规划的拨款结余也在增多，据业内测算，免疫规划的目标人群也从2016年的1.883亿人骤减到2022年的956万人，未使用的资金积累下来，可考虑将之重新分配用于增加疫苗。已有多位业内人士担心，若不及时纳入新疫苗盘活资金，财政每年给免疫规划的拨款也将“缩水”。（详见：《国家免疫规划待扩容：出生人口减少后公众能有更多免费疫苗吗》）

激烈的竞争格局也促使相关企业颇有意愿将其2价HPV疫苗产品纳入国家免疫规划，在市场收窄的情况下，国家免疫规划将是稳定的现金流。“我们肯定是希望纳入免疫规划，”一位企业人士说，“一方面能让更多女孩尽早打上疫苗，另一方面也有国家背书，由国家给广大群众普及和宣传。”

多位业内人士都认为，中国已经具备条件将HPV疫苗纳入国家免疫规划。耐人寻味的是，随着印度开始大力度推进其免费疫苗工作，若再不采取行动，中国未来很可能成为唯一一个拥有大规模疫苗生产能力，却未将HPV疫苗纳入国家免疫规划的国家。

博鳌超级医院的护士给一位女士接种HPV疫苗。新华社发

观望单剂次方案：国内有条件承担费用，“两针”方案更稳妥

随着更多国家特别是中低收入国家陆续将HPV疫苗纳入免疫规划，此次参会的中国学者直言中外议题已有“水位差”。一些国内还在反复讨论的问题，新冠之前还是大会的热门话题，如今已“不时髦了”。另一位国内参会者感慨，原计划旁听西非国家会场的分享，看看当地推进免疫规划的情况，但最后发现，“人家都已经免费了。”

“他们面临的问题跟我们面临的问题不在一个阶段。” 杜珩解释。

南都记者注意到，此次IPVC大会更多关注用于提高疫苗覆盖率的技术性细节。包括，推广单剂次接种方案、性别中立的接种政策，以及超免规年龄人群的补种措施。世卫组织和一些国家推广这些方案有其现实考量，但这些前沿方案是否适用于国内？

单剂次接种方案是近年来讨论非常多的优化方向。2022年，世卫组织更新人乳头瘤病毒（HPV）疫苗立场文件，正式建议9到20岁男性和女性群体可采用单剂次接种免疫程序。先前举行的高级别技术会议认为，单剂次接种与多剂次接种效果相当。

在此之前，主流HPV疫苗均为2或3剂次的接种方案，在产能有限的情况下，改用单剂次方案可减少采购、物流、储存等成本，让更多人有机会接种疫苗，快速提高疫苗覆盖率。同样关键的是，疫苗每增加一针，接种率都会下降，完成免疫程序的人数也会减少。杜珩介绍，从国内经验看，第一针一般可达到80%的接种率，第二针则会下降到50%-60%左右，提高第二针接种率所需的资金，甚至可能高于疫苗本身的价格。

经济学测算也支持这一结论。PATH卫生经济学技术顾问梅西·姆文杜拉(Mercy Mvundura)介绍，对埃塞俄比亚、圭亚那、卢旺达、斯里兰卡、乌干达的最新建模分析显示，单剂次方案相比两剂方案可降低至少 40%的疫苗采购和交付成本。

世卫组织更新技术指南两年以来，单剂次方案已经得到大面积应用。在世卫组织负责领导HPV疫苗战略的保罗·布鲁姆（Paul Bloem）介绍，2023年，37国转向单剂次接种方案，使得该方案已经覆盖了庞大的人口，去年全球一半的HPV疫苗接种都来自这些国家。受益于单剂次方案和接种年龄调整，至少600万女童接种了HPV疫苗。截至2024年11月29日，该方案已经扩大到60个国家 。

目前看，单剂次方案是竞追国际采购的必备条件。国内两家通过世卫PQ认证的厂商，先后启动单剂次方案的临床研究。今年十月，世卫组织宣布认可了厦门万泰的单剂接种方案，云南沃森的研究尚在推进中。在国内HPV疫苗市场收窄降温的情况下，出海是这些企业必备的选择。

由此引出的问题是，单剂次方案可否引入国内？是否有必要引入国内？

多位业内人士表示，从程序角度，更改已上市疫苗的接种方案，需要由企业主动向药监部门提出变更申请，药监审核证据材料后确定是否批准。有企业人士介绍，国内疫苗企业的单剂次方案临床试验主要在海外开展，一个考虑就是为了进入国际市场，“现在更多对单针有需求的是海外”。但在国内申报，通常需要提交本土或亚洲人群的临床数据，对企业而言，如果国内市场对单剂次的需求不强烈，这笔额外的研究成本并不划算。

而从国内情况看，国家免疫规划采用单剂次方案的必要性可能也不大。一位不愿具名的高级别专家表示，虽然世卫组织基于现有研究认可单剂次接种与多剂次接种效果相当，但更长时段（如十年以上至终身）的保护效果，还需要时间才能证明。多个研究都显示，单剂次方案也可以产生稳定的抗体水平，且高于自然免疫力，不过当下仍缺少长期随访、30岁以上女性等相关数据，需要在未来完善。

前述匿名专家还提到，国内二价HPV疫苗供应充分，且单价很低，财政有能力承担两针疫苗的开销，可以选择更稳妥的两针方案。他指出，经验表明，肯定会有一部分人放弃接种第二针，基于现有证据，疾控可以不必投入大量成本“追”第二针，减少额外的工作量与成本。待积累一定数量和时间后，国内自然就有了单剂次保护效力的真实世界数据。

男性接种热炒下，为9-14岁女孩建立免疫仍是当务之急

另一个讨论的重点是性别中立的接种政策，简而言之，是否给男性也接种HPV疫苗。

由于早期疫苗供应紧张，世卫组织一直倡议优先为女性接种HPV疫苗。其原因在于，99%的宫颈癌都是由HPV感染引起，亟须为适龄女性创建免疫屏障，最大化公共卫生收益。不过为男性接种HPV疫苗也有相应的公共卫生价值。

综合多方观点和证据，支持男性接种的理由包括：（1）一些地区些女性接种率达到60%左右后增长困难，为男性接种疫苗可以提高疫苗覆盖率阻断性传播；（2）一些性别观念较为保守的地区，只为女性接种疫苗可能引发污名化，采用性别中立政策能有效提高女性接种率；（3）HPV感染还可能导致肛门癌、口咽癌等多种肿瘤，虽然非宫颈部位的HPV相关肿瘤比例较小，但相关疾病负担可能被低估，男性也需要疫苗保护；（4）接种HPV疫苗对女性而言是一种负担，防控疾病的责任应该由两性共同承担。

保罗·布鲁姆谈到，全球已能观察到给男性接种HPV疫苗的趋势，特别是在高收入国家，完成女性补种疫苗计划后，开始引入男性接种计划。据昆山杜克大学疫苗交付创新研究实验室统计，截至2023年，共有57个国家采取了性别中立的疫苗接种计划，即向适龄男孩、女孩同等推广HPV疫苗。

时至2024年，对该话题的讨论更加热烈，更多将男性健康纳入讨论视角。HPV联盟（英国）联席主席大卫·温特福德(David Winterfood)参与发起了“NOMAN is an Island: Race to End HPV”（直译：没有男人是孤岛：终结HPV竞赛）行动，旨在通过举办比赛等活动，推广性别中立HPV疫苗接种计划。

“通过性别中立的HPV疫苗接种政策，我们有可能改善每个人的健康状况。” 全球男性健康行动组织负责人彼得·贝克（Peter Baker)说，“我们认为，全球公共卫生机构应优先考虑消除由HPV感染引起的所有癌症，不仅消除宫颈癌，还有肛门癌、口咽癌以及其他癌症，所有年轻人都应该被视为接种疫苗的主要目标。”该机构已推动欧洲多国实行了性别中立的HPV疫苗接种政策。

但即便如此，公共卫生优先级仍是当下的重要考量。彼得·贝克也认为，全球实现性别中立接种的时间节点并非在“明天”，而是2030年。与个人接种不同，更加基础的免疫规划政策还是需关注成本效益等问题。按照世卫组织的测算，性别中立接种较之仅为女孩接种成本效益较低，如果女孩HPV疫苗覆盖率超过50%，性别中立接种就可能不具备成本效益。

在接种的顺序上，世卫组织2022年推出的立场文件仍然极具参考价值。文件强调，HPV免疫的首要目标依然是预防宫颈癌，HPV疫苗应纳入所有国家的免疫规划，其主要接种群体应该是9-14岁女孩。文件还强调，仅在经济可负担的情况下推荐向其他群体（男孩、15岁以上女性、更大年龄的男性、男男性行为者等）接种，对次要人群的接种计划不能分散主要目标人群的疫苗资源。

显然，对中国而言，当务之急仍是将HPV疫苗纳入国家免疫规划，提高适龄女性的接种率。

踢出临门一脚，追赶疫苗空白的十年

虽然中国将HPV疫苗纳入免疫规划的速度落后世界进度，但随着更多地区主动推出免费接种政策，多位业内人士都乐观地认为，HPV疫苗进入国家免疫规划可能只是时间问题。“已经这么多年了，再不纳入真的就说不过去了。”乔友林说。

不过，距离中国上一次增加国家免疫规划疫苗已经过去了16年，最后的临门一脚，仍需决策层面的推进。

对于免费扩大疫苗接种，去年发布的《加速消除宫颈癌行动计划（2023—2030年）》提出，到2025年，试点推广适龄女孩HPV疫苗接种服务，鼓励有条件的地区开展HPV疫苗接种试点，探索多种渠道支持资源不足地区适龄女孩接种。在今年的发布会上，国家卫健委肯定了一些地方的先行先试，并表态，按照整体推进、重点突破的思路，鼓励地方先行先试，指导各地创新实践，开展HPV疫苗免费接种。不过，官方尚未明确，是否将HPV疫苗纳入国家免疫规划。

在杜珩看来，HPV疫苗倘若能纳入国家免疫规划，其意义不仅在于新增疫苗，这将是国家免疫规划第一次由6岁以下儿童扩展到青少年，也是第一次将预防的疾病从传染病扩大至肿瘤。对整个疾控系统而言，这都是一次重要的探索，为未来能扩大到全生命周期的免疫规划做准备。“对儿童的规划和实施，与对青少年、老年人，或者特殊人群如医务人员等都不一样。它的规律、方法、评估都很不一样，突破了原有的边界。”杜珩说。

回到当下，倘若HPV疫苗真的进入了国家免疫规划，在正式实施前仍有一系列前置工作需要提前完成，以确保接种工作顺利。这些工作颇为繁杂，足以写成一本长达104页的世界卫生组织《HPV疫苗纳入国家免疫规划指南》。具体工作涉及决策流程、接种计划设计、需求量测算、冷链配送仓储、多部门协调、打通社区与学校、基层能力培训、社会沟通动员、不良事件的应对措施、应对谣言与危机管理、后期监督评估等。

杜珩特别提到，当下亟须一份权威的、解答常见问题的工作手册，供各地及基层工作人员参考，解答公众疑问。这份手册应该反复锤炼，考虑到尽可能多的情况，并适合不同教育背景的受众。很多经验表明，社会对疫苗的信任可能十分薄弱，大规模实施中常有意想不到的问题发生。例如“降至一杯奶茶钱”的说法出来后，业内人士就观察到，这种类比影响了公众对疫苗质量的信任，导致一些地区的接种率不及预期。如何与公众解释定价背后的市场情况、经济规律、生产体系、监管体系等，都需要提前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另一个关注点在于如何提高疫苗接种率。国家卫健委发布的《加速消除宫颈癌行动计划（2023—2030年）》提到，积极发挥学校在组织动员方面的作用，提升适龄女孩HPV疫苗接种意愿。IPVC大会上多国分享的经验都是，与教育部门的密切合作能有效提高接种率。疫苗接种每多一个环节，都会使接种人数不同程度下降，而接种率最高的方式，便是组织在校内集中接种。不过，多位专家都表示，考虑到国内现实情况，组织校内接种比较困难，实践中各地的民生工程也大多安排到社区接种。退而求其次，学校在疫苗的宣教倡导以及接种组织上，仍发挥着关键作用。此外，疫苗接种也应当向常住人口开放，而非局限于户籍人口 。

除了采购疫苗的资金，各级财政也应当安排实施接种所需要的工作经费。疫苗接种的效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基层工作人员，有专家提到，疾控的免疫接种系统工作能力强也任劳任怨，但大面积接种新疫苗的负担并不轻。一项好的公共卫生政策不仅要考虑服务对象，也不能忽视实施主体的舒适度。“打一针赔一针”的方式很打击基层工作人员积极性，不可持续。

整体上看，多位专家都对此感到乐观。乔友林认为，中国现有的疫苗接种服务体系较为成熟，有能力完成纳入HPV疫苗所需的各项工作。他畅想，如果中国能用3至5年完成12-14岁女生的HPV疫苗免疫接种，若还有经费，第二阶段就可以再用3至5年为15岁以上女性补种疫苗，而后，便是为男性普遍接种HPV疫苗，形成完整的群体免疫保护，由此追赶上国际水平，弥补中国在HPV疫苗上市延迟的十年。

但回到当务之急，“我们现在阶段最大的任务还是要呼吁承诺（纳入免规）、加快决策。要看到不能发声的地方和人群的声音和需求。”一位专家说。

这也是IPVC大会上常见的呼声，学术研究要关心如何落地形成公共政策，进而改善公共健康。谈及消除宫颈癌的各项工作，各国学者乐于分享撬动决策者的技巧和故事。

“我们有很多这样的工具，我们对此非常了解，世卫组织提出了使用这些工具的核心支柱，但我认为，关键在于采取系统化行动，这需要所有利益相关方的共同努力。”罗格斯医学院产科、妇科及生殖健康系教授马克·爱因斯坦（Mark Einstein）说，“推动那些能撬动医疗和财政政策的人意识到这一点，这些工具会不断改进，而关键在于如何将它们整合到各国的医疗体系中。”

这段发言当即引起一阵掌声。

（感谢石文静为采访提供的帮助）

采写：南都记者宋承翰 发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