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个昼夜的拼杀战友都倒在冲锋的路上,那时他开始为战友守墓
祁连山下
■邹 冰
我和老者的会面是在祁连山下,在一大片向日葵地里。
席地而坐,我的耳畔能听到戈壁滩刮来呼呼作响的风声,身旁是一蓬一蓬带刺的骆驼刺,身后是一棵树叶金黄的胡杨,不远处是一簇簇开着细小花朵、香味极具穿透力的沙枣花。
我的目光所及是一望无际、绵延数千里的戈壁滩,还有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光的鹅卵石。
一
当我一路跋涉、气喘吁吁地站在村口的时候,就看见村子旁边有一条从祁连山流淌下来的河。那河水清澈见底,近看似乎静止不动。我随手扯一把芨芨草丢进河里,草竟被河水翻卷着,不一会就漂走了。
老者雕塑一样站在河边,那把芨芨草漂到他旁边,又在不宽的河里漂远了。他凝神看了一会儿,又回转身抬手遮住刺目的太阳,看向近前的山。
我是作为记者相约与老人见面的,第一次见面时,还有一个小插曲。
那应该是1983年的秋天,我去一个叫倪家营子的小村庄收集西路军的遗物。在一户村民的家里,我看见一个斗笠挂在山墙上。我疑惑——河西走廊的小村子里,怎么会出现南方人戴的斗笠?
从墙上摘下斗笠,拿在手里,忽然,我感受到脊背后面似有一道滚烫烧灼的目光——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原来目光可以这样锐利,简直要刺痛我的背脊。我转过身与老人目光相对,他冷肃的眼神吓得我一哆嗦。
在那时,我的目光是柔和的,带着些许茫然,而老人的目光像愤怒的刺刀一样投射过来。恍惚间,我手中的斗笠已被一把夺去,稳稳当当地拿在了老人的手里。领我来的叫囡,是他的孙女。她说,斗笠是她爷爷的宝贝,这么多年,一直挂在山墙的正中央,别人是不能动的。
囡开始和老人争吵,两人浓重的口音,使我听不明白。只是不一会儿,老人不再争辩,只是小心翼翼把斗笠在空中抖了抖,然后面向祁连山鞠了一个躬,又把斗笠郑重地挂在山墙上。
老人把斗笠挂在原来的位置后,便蹲在房子中央,开始抽旱烟,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囡说,爷爷是江西人,自1937年打完倪家营子那一仗就留了下来。爷爷从来不说他的身世,也没有人知道爷爷的老家是在江西哪个地方。听村里老人说,爷爷是受伤之后留下来的,可时间太过久远了,知道爷爷身世的人大多已经离世了。
囡说,爷爷早年一直不说话,开口说话是在上世纪70年代。后来,他一直在那块沙土上种向日葵,一大片笑脸一样的向日葵生长在祁连山下的村子旁边,金黄一片。
我不再强求老人捐献出他的斗笠。
二
有一天,老人忽然提出一个请求——叫我去寻找一捆新鲜的稻草。
我知道,张掖有一个地方在种少量水稻,便去为老人寻找。当我和战友辗转把那捆稻草交在老人的手里时,我发现,老人的表情有了变化。
囡说,老人开始在家里编草鞋。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老人佝偻着背,神情专注,坐在一片阳光里——他正在搓草绳。只见他将草绳拴在板凳上,双手朝一个方向使劲搓,草绳在他的怀里上劲,然后越来越紧。
我第二次去的时候,老人开始编草鞋。他将四股绳子绷在长条板凳上,喷了水的稻草在老人手里很听话,一拧,再一拧,稻草穿过草绳又折转回来,来来回回,像织布一样。老人很专注,他没有工夫搭理我。
当我再来村子看时,草鞋已经被挂在那个斗笠的旁边,一边一双。
老人传来信的那一日,是在向日葵成熟的季节。金黄色的向日葵在山间低头颔首,老人站在村口河边等我。一见面,他把那个挂在墙上的斗笠和一双他编织的草鞋交在了我的手里。
老人说,这个斗笠下有一颗坚强不屈的头颅。
三
我们坐在祁连山下,在一大片向日葵地里说话。
老人说,山是赤红色的,寸草不生。
我说,山的名字叫祁连山。
老人说,是无数英雄的脊梁组成了山脉的形状。因此,它是英雄的山。
老人说,那一天,马匪的骑兵扑过来的时候是黎明。戈壁滩上腾起的沙尘遮天蔽日,村庄里马蹄哒哒、马刀闪闪,大地都在震颤。战士们踩着鹅卵石一遍一遍冲锋,脚底板被坚硬的石头硌得生疼——那个时候,战士们还都穿着单布鞋。
应该是7个昼夜。成群的战马栽倒在村口,一群一群的马匪跌落在戈壁滩上。村子上空传来刺刀与马刀碰撞的声音,夹杂着激烈的枪声。
老人说,那些战友全部倒在冲锋的路上,他们倒下时还在冲锋……
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鸟儿的啼鸣,那声音低缓悲凉。老人侧耳听了一阵,才又缓缓地说,几十年了,可当时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就在我们此刻交谈的地方,就是这个季节。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我与老人都不再说话,鸟儿也没了动静,耳边只剩呼呼的风声。
许久,老人又开口了,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天,村庄的天是血红的颜色,戈壁滩是红色的,山也是红色的,人也是红色的,连同山谷里一蓬一蓬的芨芨草都是红色的……那些叶子细碎、长在河边的钻天杨,树身也被染成了红色……从祁连山上流下的雪水被血染红了,黑河成了红河。”
“应该是在黎明,时间骤然停止了。硝烟散尽,祁连山下出现了一个新的山包——那是牺牲战士们叠成的罗汉山……”老人眼睛里布满血丝,牙齿咬得咯嘣作响。
许久,老人站起来,折下钻天杨的一节枝条。只听“咔嚓”一声,鲜艳的五角星跳跃在被掰断的枝条两端。
老人说,这是红军杨。
四
战斗结束的第二日,倪家营子的村里多了一个14岁的孩子。那孩子眼睛清澈、满脸惊恐。那些飞扬跋扈的马匪呼呼挥舞着皮鞭抽打在孩子身上,但他一声不吭。因为他知道,他浓重的江西口音,会暴露他的身份。他被一个妇人揽进怀里,嘴唇还在滴血——从此,他由一个红军战士变成了这户人家不会说话的哑巴儿子。
“那个孩子就是我。”老人说,“善良的乡民用温暖接纳了我。他们在马匪明晃晃的马刀威逼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认我。此时,我就应该是倪家营子里的一个哑巴……而那个善良妇人真正的哑巴儿子,早已死在马匪的马刀下……才17岁。”
老人说,那个时候,村里老人都不许我开口说话。起初我不愿意,可后来就学会了当哑巴。马匪走后,我的部队转移了,我瘸了一条腿,成为这个村子经历过那场战斗的幸存者。
他说,我做梦都想着追随队伍进祁连山。可当我在掩埋烈士的大坑边做了记号,又用石头垒砌成一个简陋的墓碑后,我就不能走了,我要为战友守墓。
戈壁滩的夜晚很冷,我每天夜里坐在石头垒成的墓碑前,一语不发。不瞒你说,只要坐在烈士墓旁,不管山风多大,我都能听到战友们说话的声音。那些口音天南海北的,有四川的大个子班长,有江西的老乡,还有会唱秦腔的老陕……他们累了,躺在山里休息。我盼着等他们休息够了,能精神抖擞地走过来,围在我身旁,继续给我讲红军长征的故事……
“我在村子里,其实一点也不孤单。只是有时候在空旷的夜里,我憋闷得难受,想要说话。有一天夜里,天上星星很多,我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很大,把我自己吓了一跳……”老人继续讲述着,眼里有向日葵的倒影,像一簇簇小火苗。“我冲着埋葬马匪的山沟,撒了泡尿,又对着那山沟骂了一句脏话——我是用江西话骂的。”
祁连山下,老人第一次笑了。
五
后来,我与老人成了忘年交,经常坐在那片向日葵地里说话。
老人的话不多。
后来,他领我去了其他村子,见了几位留在当地的他的战友,有四川人,也有甘肃人。老人说他们在队伍中并不认识,是这几年才认识的。
1984年冬,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电影《祁连山的回声》,地点选择在倪家营子,就在老人那片向日葵地的旁边。也许是触景生情,老人忽然推开我的手背转身体,脊背剧烈颤动着。老人说,我亲眼看见他们用绳子拖着一名女兵的头发,在戈壁滩上打马飞奔,那个女兵还怀有身孕。
演员哭了,导演哭了,我也哭了。
那一日,我和老人坐在向日葵地里说话,有一架飞机从远处飞来。老人说,徐向前元帅来看望老战友来了。徐帅的骨灰落在了那片山包上,也落在了那片向日葵地里。
我调离临泽县的部队,是1993年的冬季。我向老人告别时,老人托付我,一定要在国旗升起的地方代他敬礼。
告别祁连山的那天,我特意一个人去了那座红颜色的石头山。
我在那里坐了很久。
(来源:中国军网-解放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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