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谈《情绪指针》:喜怒哀乐,是一个人活在世上的证据
在人际交往中,“情绪稳定”被看成内核强大的标志;在各种关系里,人们津津乐道于提供所谓“情绪价值”;任何激烈的、直露的情绪似乎都是“不体面”的,它让旁观者感到尴尬,而负面情绪的表达和宣泄,更像一枚“社交炸弹”,向人们展示了内在的软弱与破碎……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个“畏惧”情绪的时代。“你要控制你的情绪”——已成为一条经典的社交训诫。
抹除一切情绪之后会怎样?情绪和情感有何关联?当所有人成为“零度情绪者”,文明将发展为何种样态?这些问题,在新锐作家池上的首部长篇科幻小说《情绪指针》中都得到了充分探讨。
在科技发展到了超前高度的未来,勒弥创建了基遍国。为避免人类的负面情感让文明重蹈覆辙,基遍取消了家庭这种最基本的社会生活单位,并通过植入情绪指针保证人类情绪的绝对稳定。劳宇供职于基遍的秘密部门“海葵”,负责清理过去社交媒体上遗留的情绪垃圾,随着部门元老宋明朗的失踪,他稳定的生活开始发生变化,劳宇渐渐发现基遍建国前的“大灾变”和情绪指针都是勒弥欺骗人类的手段,而他实际上是“零度情绪人”的研究蓝本。
池上有二十多年教学和担任班主任的经验,在她看来,现在的孩子们变得越来越脆弱,很容易就到了“情绪崩溃的边缘”。“现代社会是很强调情绪稳定的,尤其是成年人,如果情绪很容易崩溃,会被视作不成熟。偏偏我又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有时候会很容易陷于一种情绪里,无法抽离,这个时候我就特别羡慕那些情绪超级稳定的人。”池上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表示。
以零度情绪打造理想国度为题旨,池上一砖一瓦地创造了基遍国,为它设计大大小小的法律条例,发明了情绪清洗器和监控情绪浓度的“情绪指针”……然而,消除、抹煞、控制和欺骗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幸福,人们誓死也要逃向那片可以痛快歌哭肆意悲喜的自由之地。
“写完这本书,我对这种想法脱敏了。喜怒哀乐,这不是我作为一个人真切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好证明吗?我活着,我感受着,我哭,我笑,我悲,我喜,只要不过分沉溺于情绪里,任何人都有表达情绪的自由。”池上说。
小说家王苏辛指出,《情绪指针》“是一本以科幻作为方法反映现实的小说,而这个现实于我们又是特别迫切的。”评论家、诗人木叶则以为,很多科幻都出自于对现实、对自身、对文学和美学的不满。“《情绪指针》其实也是在讲那些以自由之名强制我们执行的东西,但微观又宏观的计划性指令其实是对人的伤害,这是小说里我认为很有价值的所在。”
南都专访作家池上
新锐作家池上。
南都:当代人在职场或家庭里常被要求“情绪稳定”,在我看来这是社会对人的一种规训。有没有什么具体的事件触发了你对这方面的思考,使得你以“情绪”作为小说切入点,在《情绪指针》里设计了一个以“零度情绪”为理想的社会?
池上:我的本职工作是老师。将近二十年的教学和班主任的经验,让我意识到现在的孩子是远远比我小时候脆弱的。我小时候是很能抗压的,但现在的孩子不是,他们动不动就会受不了。而家长呢,也时常处于崩溃的边缘,网上不是经常有“家长因为辅导娃作业被气到送医院”之类的报道嘛。
这些负面的、消极的情绪当然也会影响我。有段时间,我感觉自己的心理状态不太好,就去医院检查。结果到了医院,医生给我一套测评量表。我们知道,我们的身体有无疾病可以通过仪器检测,但是我们的心理是否出了问题却没有精密的仪器可以检查出来。在做量表的过程中,我突然想,假设一个人根本没有问题,但他刻意往他想要的方向去回答,结果是他仍然有问题。人的心理到底该怎么样鉴定?情绪稳定固然重要,但如果一个人的情绪被完全消除,那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光景?这些问题交织在一起,最后变成了一部以“情绪”作为切入点的小说。
南都:在小说中,“大灾变”发生后,勒弥建立了人类的永恒净土——基遍。为了维护世界和平,每个基遍人都被安装了情绪指针,以成为“零度情绪者”。大灾变——人类文明的坍塌是否情绪有关?为什么安装了情绪指针就能维护世界和平?没有情绪的人难道不会更加残酷、冷血?
池上:有关大灾变的真相,小说曾借勒弥和劳宇的对话探讨过。在劳宇看来,是勒弥利用记忆瓶引起大灾变,进而利用情绪指针、情绪清洗器控制所有人。但勒弥认为人类发展的催熟一旦产生,整个变化的进程很有可能失控。就算没有记忆瓶,人类也会有大灾变。人类文明的崩塌只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
劳宇作为大灾变的亲历者,曾亲眼看到人们变得亢奋、狂躁,要不就是抑郁、厌世。那是个极度混乱的年代,到处是自杀和准备自杀的人。之后,情绪指针横空出世,它和情绪清洗器就好比是一剂灵药,迅速解决了人们的情绪问题。佩戴上情绪指针当然意味着放弃自由,但在当时的大多数人们看来,总好过回到那个无序的、混乱的时代。这也正是基遍政府所宣扬的:这里就是人类世界的一块净土,有永远的祥和、安宁以及自由。
说到没有情绪的人会不会更加残酷、冷血,我想起一部台剧《我们和恶的距离》。电视剧从一起无差别杀人案入手,讲述了两个家庭(一个是被害者的家庭,另一个是凶手的家庭,他们既是施害者的亲属,同时也是受害人)如何自我疗愈以及寻找背后原因的故事。电视剧里的凶手无疑会被套上“冷血”“残忍”诸如此类的词语,但我想说的是,这起无差别杀害虽然没有明确的犯罪动机,但随着剧情的深入,我们发现了凶手的孤僻,和周围的格格不入以及他所谓的要做一件大事好让人生圆满,换言之,凶手的“冷血”背后是有原因的。但小说里并没有涉及到原因这个层面,只是技术上人为地控制情绪,你也可以说小说里的零度情绪者是“冷血”,但此“冷血”非彼“冷血”,更多的是一种麻木。
南都:在小说中,基遍的基础色是蓝色,而拥有情绪的堕落“巴比伦”的基础色是红色。为什么这样设计?在你看来不同的颜色会对人类的情绪造成不同的影响吗?
池上:年轻时观看《蓝白红三部曲》,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大量的色彩的冲击以及有关蓝、白、红的象征。从小,我们就被告知红色代表热烈、喜庆,绿色代表活力、希望,白色则代表洁净、柔和……也因此,在中国,过年总要挂红灯笼,送红包,讨个吉利,红红火火,但我们几乎没见过哪家医院被装修成大红色。
不同的颜色对人类的情绪的影响不言而喻,但这里面还涉及到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譬如同样是红色,在西方还代表着危险。事实上,我很想知道刨除文化背景,一个从小脱离社会的人看见了这些色彩会有什么反应?当然,即便如此,肯定也会有个体之间的差异。就好比在《蓝白红三部曲之蓝》里,蓝色更多的给人以一种忧郁之感,而于我而言,蓝色能抚慰我,让我稳定、平静,也因此,我把它设定为基遍的基础色。
南都:基遍人最警惕的是“情感依赖”,因此在这里没有家庭、没有恋爱关系,当然也没有爱情和亲情。你认为情绪和情感之间是何关系?情绪稳定/零度情绪是否意味着情感独立?这是不是当代人在(也许是错误的)追求的一种状态?
池上:人的情感状态,人和人之间的情感关系自然而然会影响到情绪。所谓贪、嗔、痴不都是这样来的嘛。在基遍,为了防止情感依赖继而导致一系列的情绪问题,因此取消了家庭关系,也没有爱情和亲情。但这种零度情绪并不意味着情感独立。独立的前提是有情感,而零度情绪者是拒绝情感的。
小时候听《梁祝》的故事,会想到男女主人公反抗封建礼教,大胆追求爱情。而今天,我们早就可以自由恋爱了,但我反而觉得当代人在情感上过于理性了,有些甚至到了算计的地步。不排除也有一些人有恋爱脑的行为,但仔细想想,“恋爱脑”这个词儿是不是也很有当下特色?“恋爱”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可是变成“恋爱脑”就成了投入过多、失去自我。所以,如何在投入情感和个体独立之间做到平衡,可能是我们当代人需要共同面对的课题。我比较赞同上野千鹤子的观点:恋爱绝不是死死捍卫自我界限的游戏,而是通过狠狠品味与自己不同的他人的反应,同时了解自己和他人的过程。在恋爱的过程中,我们受到伤害,也互相伤害,借此艰难地摸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渡给他人的自我防线,以及对方那条无法逾越的自我界线。
南都:小说主人公劳宇是一个天生的“零度情绪者”,用我们的话讲可能是“钝感力超强”的一个人。也有评论家指出,劳宇这个角色有点像加缪的《局外人》,他是超脱于种种世俗的情感羁绊之外的。可是劳宇谐音“牢狱”,在你看来,“零度情绪”是否也是一种对天性的捆绑和束缚?
池上:我写下“劳宇”二字时,没设想过后面的情节——他会被关这么久,当然更不可能想到谐音“牢狱”。只能说一切都是巧合,而这些巧合成了这部小说延伸出来的特别美好的一部分。尽管《局外人》里的默尔索和劳宇一样超脱于种种世俗的情感羁绊之外,但默尔索的清醒带着一种荒诞感,劳宇不是。作为亲眼见过末日的可怖境况的一个人,劳宇当然清醒地认识到基遍的问题,但他没法像叛军那样直接反叛。他是犹疑的、审慎的,这是他的局限,亦是他的可贵之处。从这一点上来讲,他像你,像我,在他身上呈现的更多的是一种现实感。
说到现实,现代社会是很强调情绪稳定的,尤其是成年人,如果情绪很容易崩溃,会被视作不成熟。偏偏我又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有时候会很容易陷于一种情绪里,无法抽离,这个时候我就特别羡慕那些情绪超级稳定的人。但写完这本书,我对这种想法脱敏了。喜怒哀乐,这不是我作为一个人真切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好证明吗?我活着,我感受着,我哭,我笑,我悲,我喜,只要不过分沉溺于情绪里,任何人都有表达情绪的自由。
南都:小说里也写到“记忆瓶”,记忆瓶据说是大灾变的一个导火索,但它也带来了小说正文末尾最后呈现给读者的一个世俗生活场景。所以,记忆瓶在整个故事中有什么作用或者寓意?
池上: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发觉我们的记忆没有那么真实。撕开那些美好的回忆,真相往往是被粉饰的不堪;更多的时候,我们的记忆是被情感左右、篡改后的储存库。因此,我们的记忆可靠吗?你怎么能保证没有被自己的记忆愚弄?但是,假如我们选择不相信自己的记忆,我们还能相信什么?是一个个亲手写下的文字(谁又能保证这里面没有删改)?还是一段段冰冷的视频(谁又能保证这是没有经过选择的镜头)?
好吧,还是回到小说里来。小说里,勒弥的爸爸得了老年痴呆症,连接上记忆瓶以后就可以把以前的记忆像放电影一样放出来,但不久,老年痴呆症被攻克了,记忆瓶没用了。就在勒弥以为公司要濒临解散的时候,市场突然开始哄抬记忆瓶的价格。记忆瓶成了人人都可以用来制作想象电影的大爆款。记忆瓶后来被证明是“大灾变”的诱因之一,因为它改变了人类的脑电波而引发自杀。但勒弥对此做了解释,很多人没有用记忆瓶也自杀了。它在大灾变前出现,又在小说的最后一章出现,可以说是串起整个故事的一个线索。
很开心你能注意到小说正文末尾的那个世俗生活场景,之所以把它放在结尾,是因为那是我理想中的世俗生活,也是记忆中不可抹去的一部分:无论世事有多艰难,但还有情,有爱,有人间烟火。
南都:科幻小说往往是前瞻的、批判的,对当下有深刻反思的。在写《情绪指针》这样一本科幻作品的时候,你认为遇到的最大的挑战是什么?你又获得了怎样的乐趣?
池上:库切认为小说的真相与历史的真相是互相竞争的两种真相,他坚决抵制“历史话语对小说的殖民”,因为他认为相对于历史的事实,小说能更好地表现真实,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真实。在写这部小说时,我采用了后现代主义碎片化的写法,非线性的表述,这既是对我的挑战,同时也是对读者的一种挑战。
然而小说写着写着,疫情来了。那段时间我得了“幻阳症”,每天看手机,根本没法写。大概半个月以后,我缓过来了,觉得担心下去也没用,还是得写。正好写到劳宇被抓了以后,该怎么继续写下去呢?我想到了韩国导演朴赞郁的一部电影作品《老男孩》,男主角被关押多年,决定复仇。这部电影被我写进了小说里,电影里的男主角的情绪非常暴躁,但劳宇在里面很平静,因为他是绝对的标准零度情绪者,没有任何喜怒哀乐。他在狭小的空间里面,完全脱离现代文明给他的时间感。他失去了时间的感觉,秩序的感觉,每天就在墙上刻线,横的代表一天,竖着代表一个月。而我写作的那段时间自己也被关在小区里面,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一个人如何面对存在的意义,以及如何对抗虚无,这是我在写这本书的过程当中最最享受的。
南都:在此之前你阅读过哪些科幻小说?哪些著作对你产生了比较大的影响?
池上:斯坦尼斯拉夫·莱姆的《索拉里斯星》《未来学大会》、菲利普·迪克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刘慈欣的《三体》、特德·姜的《你一生的故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小松左京的《东京沉没》……名单太长,还是用省略号来结束吧。但如果非要说影响,我想还是影视作品对我的影响更大吧,《银翼杀手》《异形》《星际穿越》《星际迷航》《火星救援》,还有手冢治虫的动画《火鸟》。我永远记得第一次看《2001太空漫游》时的那种震撼。
南都:未来有什么写作计划?
池上:打算完成袁珺珺(我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系列。这个有关女性觉醒和成长的中短篇系列之前已经完成了三篇,但由于种种原因,没再写下去。也可能另开个头,写个新长篇。但不管如何,只有写了才作数。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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