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经历“阵痛期”的新塘 如何转型？

　　在西洲工业园的厂房墙面上，贴满了大量的出租广告，新产业还未形成规模化。

　　曾经重点整治的夏埔环保工业园，已经迎来一些新企业，但无此前热闹。

　　新塘牛仔因制造而兴，又因依赖制造而衰。新塘辖区内，有大量从事简单加工制造的小作坊。

　　第十站 增城之原因探析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在全球牛仔产业链中，新塘牛仔业在生产制造环节获益巨大，创下了“每三条牛仔就有一条来自新塘”的辉煌历史。

　　但是造就辉煌成绩的新塘牛仔，因长期依赖制造环节，缺失核心竞争力，在环保整治中受挫。

　　原产业受挫，新产业却未能如期顶上。新旧动能转换的不顺利，让新塘这一增城的“门面”、广州东部中心的重要支撑点正经历“阵痛期”。今年已有数据显示，新塘的支柱产业产值呈现下滑趋势，固投也下滑了33.6%。

　　日前，南都高质量发展研究院组织课题组深入新塘产业一线，尝试回答“新塘怎么了？”

　　●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历经30多年发展，新塘牛仔业没有转变“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加工者角色，没有形成属于自己的核心竞争力，直到面临环保整治，制造链条受挫时，整个行业遭遇“滑铁卢”。　　

　　● 引进新产业，淘汰或升级旧产业，城市发展的新旧动能转换发生在广州多地。一些曾让广州快速发展的产业，因城市在全球分工角色、自身定位的变化，到了原地转型和异地转移的十字路口。新塘镇面临的情况，是这座城市的一个缩影。　　

　　● 面向未来，新塘的发展前景依然可以令人期待。此次调研的受访者们有一个共同的诉求：是信心，而信心背后是对稳定的期待。

　　原产业受冲击

　　长期高度依赖制造环节 新塘牛仔遭遇“滑铁卢”

　　增城区的纺织和服装业主要以新塘牛仔为代表，但新塘牛仔这张曾经闪亮的产业名片，现如今却犹如蒙尘一般，暗淡了不少，这让增城区直接失去了一个百亿级的支柱产业。

　　从2023年倒推10年进行观察，这十年里增城的纺织和服装产业总产值大幅下滑。增城区历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2013年全区规模以上纺织和服装业完成总产值460.67亿元。彼时，纺织和服装业比肩汽车制造业（总产值473.4亿元），是增城区工业中的支柱产业。

　　到了2023年，增城区全区规模以上纺织和服装业总产值仅剩85.19亿元。接近400亿元的产值在10年间犹如蒸发一般没了。

　　究其原因，环保问题犹如新塘牛仔的“阿喀琉斯之踵”。牛仔服装生产过程中的洗漂环节是至关重要的环节，但这一环节容易产生大量生产废水，污染当地水源和土壤。这引起了新塘居民的大量投诉。

　　2016年，面对环保督察，新塘牛仔遭遇了在本地发展以来最为严峻的考验，影响至今。其中，新塘环保工业园整治被列为增城区的“1号工程”。增城区作出了“停止生产、停止排污”的决定，在2017年和2018年分批关闭园区，园区内企业全部停产转型。

　　在此背景下，新塘开始对牛仔产业进行转移。课题组在调研时了解到，在查环保的基础上，地方政府还加大了消防检查的力度。此外，地方政府与外地建立了产业转移机制，组织企业负责人到广西玉林等地考察，对接转移事项。

　　一位参与过产业转移对接活动的亲历者告诉课题组，一个原本在新塘十分有活力的产业，如今却要亲手送人，不免感到“唏嘘”。

　　在环保、消防检查和产业转移的多重因素下，一时间新塘牛仔产业从业者开始思考，新塘是否还能留得下，开始主动或被动地向外地城市转移。转移出去了多少虽没有具体数据，但一位当地的店家如是形容此次转移带来的看得见的影响：“门前这条街，以前开电动自行车都难过去，现在汽车都轻松过。”

　　从这开始，随着新塘牛仔受影响，增城区的纺织和服装业产值大幅下滑，直到2023年的85.19亿元。今年，这一数据仍然保持下降趋势。今年1月至9月，增城区规模以上纺织和服装业实现总产值64.23亿元，同比下降5.5%。

　　为何环保问题能对新塘牛仔造成如此大的冲击？再往深处挖掘原因，这与新塘牛仔长期高度依赖制造环节，而在制造之外的面料研发和品牌建设等方面没有长足发展有关。当制造环节的洗漂环节受环保政策影响，潮水退去后，才发现那些具有核心竞争力的环节还未培育成熟。

　　实际上，在更早之前，环保问题已经给新塘牛仔敲了一次警钟。本世纪初的2002年，增城区就针对洗漂环节的污染问题开展过整治。在这一次整治中，增城区将洗漂企业迁移进入新塘环保工业园和沙埔集聚区，但这并未改变新塘牛仔业低质粗放的发展状态。

　　新塘牛仔业是在改革开放后，因“三来一补”（注：“来料加工”“来样加工”“来件装配”与“补偿贸易”）而发展起来。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历经30多年发展，新塘牛仔业没有转变“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加工者角色，没找到一条环境友好型的发展路子，没有形成属于自己的核心竞争力，直到面临环保整治，制造链条受挫时，整个行业遭遇“滑铁卢”。

　　当前，更多的麻烦找上了新塘牛仔。因其高度依赖外贸，面对部分国家加征出口商品关税，出现了外贸订单量减少的局面。课题组在调研时了解到，这一方面导致部分新塘牛仔企业向东南亚和非洲国家转移，一方面也给从业者带来不稳定的预期。

　　在新塘镇大墩村的一条街巷两边，有大量从事牛仔服装生产的小作坊。一位年过50岁的小作坊老板在和课题组成员交谈中，透露出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焦虑，甚至有第二天就可以关门走人的想法。

　　减产能、减少投资的现象也在同时发生。另一位作坊老板告诉课题组，小作坊好在小，“生意不好，随时关门。不像大厂，养着许多人”。在他身边也发生有大工厂老板转做小作坊的多个案例。

　　制造环节不断被压缩的利润空间让新塘牛仔步履维艰。上述那位年过50岁的小作坊老板在与课题组成员交谈时，没有停下手上的活儿。这是一道将牛仔裤各部分缝合起来的工序，一条的利润不到三毛钱。

　　课题组注意到，今年增城区政府工作报告提出的“推动牛仔纺织服装向‘微笑曲线’两端延伸”便是回应了新塘牛仔长期处于制造环节，缺失核心竞争力的问题。

　　新产业落地难

　　新项目落地发生意外 无缘本田新能源工厂

　　引进新产业，淘汰或升级旧产业，城市发展的新旧动能转换发生在广州多地。改革开放以后，得益于在全球产业链中承担生产环节，广州制造业迅速崛起。一些曾让广州快速发展的产业，因城市在全球分工角色、自身定位的变化，到了原地转型和异地转移的十字路口。新塘镇所面临的情况，是这座城市的一个缩影。

　　在这个过程中，新旧动能转换得是否融洽顺利，决定了转型过程的“难受”程度。显然，新塘并“不舒服”。同样以十年为观察期，来自增城区政府官网的统计数据显示，2013年新塘镇的规模以上工业总产值为598.51亿元，而到了2023年，这一数据下滑至259.97亿元，几近少了一半。

　　在课题组调研的过程中，多位受访者认为，造成新塘“不舒服”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发生在富士康项目上的意外。

　　2017年3月1日，由富士康投资的10.5代8K显示器全生态产业园正式破土动工，选址增城经济技术开发区。这一项目若是顺利落地，将是改革开放后广州投资规模最大的外资项目，将为增城带来千亿元的工业产值。这一产值比新塘当时的汽车制造业以及纺织和服装业两大支柱产业的总产值之和还高。这不仅能实现增城的新旧动能顺利转化，也能为新塘弥补牛仔产业的产值损失。

　　因各方面复杂原因，时至今日，富士康项目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未知数。在走访调研中，多位牛仔产业从业者认为，富士康项目的进驻是影响新塘牛仔产业发展的主要原因。

　　为了迎接富士康项目，增城区建设若干个科技小镇，选址包括中新镇、挂绿湖等广汕路沿线，仅在2017年就计划投入500亩土地推进。这挤压了新塘牛仔产业的发展空间。增城区有关政府官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表示，低端产业关掉以后，所腾出来的土地可以做更有价值的事情，并举例了围绕富士康建设配套项目。

　　这些从业者认为，这是当地政府在环保整治基础上，加大消防检查和产业转移的一份底气所在。

　　课题组在调研中发现，从事牛仔生产的企业迁移后所留出来的新空间正逐渐迎来新的产业，犹如一片荒地上重新生长起了绿植，不过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形成明显的规模效应。

　　夏埔环保工业园是中央环保督察时的重点。这里原聚集了一批洗漂企业，是污染的重灾区。2017年开始，这里的洗漂企业整体关停搬迁。现如今再走进这里，已经看不到洗漂企业的身影。在刻有新工厂名字的石碑上，还能隐约看到此前洗漂企业名字的痕迹。路牌上的环保一路、环保二路等，时刻给人以警醒。

　　课题组在这里采访了数家已进驻企业相关负责人。2019年往后，这里陆续搬来新的企业，以机械部件设计制造居多。直到调研时，还有企业正往这里搬进物料。这些企业当中，有一部分来自天河与黄埔两区。因为城中村改造，以及租金成本上涨的原因，他们远离市中心，向外围城区转移。厂房租赁的广告贴满四处墙面，格外显眼。这里还尚未进驻满。

　　课题组计划走访位于新塘的广汽本田增城工厂，以更全面反映新塘工业发展所面临的挑战。从数据上看，广汽本田增城工厂今年的日子“不好过”。广汽本田方面回绝了课题组对于广汽本田增城工厂的采访。

　　广汽本田在新塘建设增城工厂，这让新塘和增城都多了一张汽车产业的名片。增城区的汽车制造业产值跟着广汽本田汽车销量下滑。广汽集团发布的产销快报数据显示，今年1-9月，广汽本田累计销量309169辆，同比下滑29.06%。来自增城官方的数据显示，今年1-9月，增城全区规模以上汽车制造业实现产值156.59亿元，同比下降20.9%。

　　广汽本田销量的下滑和其新能源转型有紧密关系。来自全国乘用车市场信息联席会的数据显示，今年7月份新能源汽车国内零售渗透率超50%，意味着每卖出两台车就至少有一台新能源。但广汽本田的新能源车型在市场上的表现可谓一般。纯电车型e：NP1极湃1和e：NP2极湃2只实现了月均销售数百台的成绩。

　　本田中国正在加速电动化转型，在武汉建设全新电动车专用工厂，在广州建设新能源工厂。前者已于今年10月投产，后者也将在今年内投产。不过本田在广州的新能源工厂位于广州开发区，并不在增城新塘。在新能源汽车这块大蛋糕上，新塘或许还要再等等。

　　信心需重拾

　　不缺优势和发展机会 从业者期待稳定规划

　　增城区新塘镇位于珠三角东部地区，西靠黄埔区与广州开发区接壤，南邻东莞市，地理位置优越，交通十分便利，是广州“东进”战略的重要节点。今年，广州提出打造“东部中心”，而新塘镇是重要的支撑点。可以说，新塘是一个不缺优势和发展机会的地方。

　　历史上，也正是因为新塘的地理位置和交通网络，牛仔产业才选择这里。面向未来，新塘的发展前景依然可以令人期待。那么，对于市场主体来说，现阶段缺的是什么？此次调研的受访者们有一个共同的诉求：是信心，而信心背后是对稳定的期待。

　　在新塘TOD，有一个“不稳定”的存在。若是按计划，这里应是十分热闹，但现场却很是冷清，只有寥寥几人行走通道中。从大厅悬挂的显示列车信息的屏幕可以看出，几乎每不到10分钟，便有一趟动车或高铁停靠站台。但是在出租车通道等候乘客的的哥一个多小时没等来一个客人。

　　这里规划了具有“中国首个真正意义TOD”之称的广州东部交通枢纽中心——新塘TOD。按规划，新塘TOD将实现购物中心与轻轨站同体；新塘南站轨道站台与凯达尔枢纽国际广场裙楼连接的同时，在负二层与地铁站无缝衔接，还将通过国铁平台与新塘高铁站连接。九大轨道交通在此融合，商业、酒店、办公等业务也融入其中。

　　一个宏大的计划因凯达尔枢纽国际广场的建设资金问题而搁浅。现场，在外观上看已经建成的建筑未开门营业。阿里法拍平台显示，凯达尔枢纽国际广场将于12月6日进行拍卖，起拍总价约21亿元，拍卖房产共计744套，涉及商业、酒店、办公用途，总建面约15.4万㎡。

　　经历过环保整治后，新塘牛仔产业的从业者表现出对“稳定”更多的期待。他们对此前因环保整治所带来的产业转移心有余悸，担心政府部门对牛仔产业的管理标准，期望一份长期稳定的产业规划。

　　有些担心建立在已发事情的基础上。有洗漂企业相关负责人向课题组表示，此前他已经收到了关停通知书，后来努力争取后得到了原地转型升级的机会，才得以“起死回生”，在完成改造升级、达到环保要求后运营至今。

　　这位负责人想重点表达，改造升级并不在最初选项中。当他想进行改造升级的时候，发现国内并无先进经验可借鉴学习。后来，在广东省纺织工程学会、广州市纺织工程学会的介入下，新塘建立起了一套符合当地环保要求的洗漂标准。

　　课题组在产业一线了解到，之前产业转移后空置了的小作坊，迎回了一些从业者。产业一线的人，尤其是从事小作坊生意的人，从消防检查的密度来琢磨政府部门的态度。从业者告诉课题组：“现在要少许多。”他们抱着“能做一天是一天”的心态重操旧业。转型是大势所趋，这其中的什么时候、什么方式、什么力度是从业者具体关心的细节。

　　此外，也有其他行业的从业者对增城当前正进行的拆迁改造和工业园升级有所担心。在西洲工业园，一位从事五金生产制造的企业负责人告诉课题组，需要时刻关注市场动态和政策变化，不断调整和优化经营策略和投资组合。西洲工业园也是此前洗漂企业的聚集地，现如今这里显得人烟稀少，厂房上贴着密密麻麻的出租广告。

　　他表示，在环保政策压力下，新塘的发展可能会面临挑战，但同时也将让新塘的产业结构更加多元。新塘的地价、房价和人工成本相对较低，一些企业在这里能够获得更好的发展机会。“然而，随着拆迁改造的推进，这些低成本优势可能会消失”。

　　今年的增城区政府工作报告提出，以“工改工”方式推进1000亩村镇工业集聚区转型。而在今年初由广州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发布的《广州市城市更新专项规划（2021-2035年）》和《广州市城中村改造专项规划（2021-2035年）》两份规划文件提出，围绕东部枢纽，拟在2035年前推进旧村项目63个。

　　他认为，拆迁改造虽然为城市的发展提供了更多可能，但同时也为企业发展带来了不稳定因素。企业需要考虑搬迁的成本和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