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调查｜一桩20年后浮出水面的“强奸案”

▲本案被指案发房间

在一个草木发芽、“不冷不热”的时节，浙江丽水遂昌县蔡源乡的虹虹饭店，迎来了一批“判山”来客。

这群来客大多来自邻近的石练镇，其中包括时年不到二十岁的张小波，以及张小波的师父马利富、同乡熟人龚明德、詹秋发等。

他们酒足饭饱之余，又用麻将筒玩“二八杠”赌博。在这场临时的聚会中，一名赌客输得精光。之后，他们骑摩托车各自回家。

这一场景发生在约二十年前。2022年下半年，一则传闻突然在遂昌县隐秘流传：在那场聚会中，张小波和他的师父马利富，“强奸”了饭店的老板娘。

20年前，一场临时的乡镇聚会

蔡源乡因位于蔡溪的源头而得名。上世纪90年代中期，一名乡干部在乡街处桥头盖了一栋新房，新房地基从溪中支起，一楼作为饭店用，二楼作为主人一家起居，三楼则作为客房用。

新房取名“虹虹饭店”，由这名乡干部的妻子芈粱打理，留宿者每客每天收费5元。农历“逢二”为当地赶集日，乡民从四面八方涌来。芈粱特别忙，前一晚4点，她就起床煮稀饭，或发面做包子。

新千年之后某日，桥头饭店冒出几个外乡客。他们大多来自一个半小时摩托车车程外的石练镇，包括：张小波、马利富、龚明德、吴英琴、詹秋发，此行目的是“判山”。

判山，是遂昌县人对“山林承包”生意的俗称。詹秋发是蔡源本地人，他负责介绍对接蔡源当地的山林所有权人，希望在“判山”成功后获得“放索道”的生意，即木材运输索道的安装。当时，他约石练镇人龚明德，多次去蔡源乡郭家岭白凤杨自然村“判山”。

在去往蔡源乡前，龚明德约了同一个镇的吴英琴，吴英琴又约了马利富、张小波。马利富是一名大巴车司机，负责石练镇至遂昌县公交线，帮忙卖车票的，是学开车的“徒弟”张小波。

本次“判山”生意没谈成，白凤杨自然村的村民选择将山林承包给本地人。当日下午，马利富、龚明德一行，回到虹虹饭店集合。龚明德掏钱，从乡镇上买了一条新宰杀的狗，交给老板娘芈粱烹饪。参与饭局的部分人员回忆，他们喝了糯米鸡蛋酒或啤酒，“一人喝了一斤多”。

张志招是焦滩乡人，当天傍晚，他从黄沙腰镇办事回家，路过蔡源乡桥头位置。张志招同样是“放索道”之人，当时兜里装了8千元的押金。他被熟人马利富、龚明德邀下来吃饭。随后，有人提出玩当地的“二八杠”赌博。

一开始，张志招是赢家。输了的龚明德睡不着，他不服气，向张志招借赌资继续游戏。最终，张志招身上的8千元现金全部输掉。他极其沮丧，于次日凌晨离去。

20年后，一桩“强奸案”被调查

数年后，虹虹饭店更换了主人，芈粱举家搬迁至蔡源县城。

2022年下半年，张志招听到当地坊间突然盛传，在那个让他垂头丧气的夜晚，马利富、张小波二人，竟“欺负”了桥头饭庄的老板娘。但张志招告诉调查人员，此前他对这起“强奸案”闻所未闻。

如今芈粱已年逾60岁。这一年的8、9月份，有调查人员找到芈粱，问当年是否有“被欺负”一事发生。

在被调查人员找到她的头一个月中，芈粱均矢口否认。在多份录音证据中，芈粱称“我都不记得这个事了”，但调查人员“问了一遍又一遍”，其描述，“我在丽水（调查人员）就追到丽水，到松阳就追到松阳，没告诉地址也能追到那里来。”她终称确有此事发生。

公开资料显示，2022年8月，张小波在浙江丽水的矿产资源领域“保生态、护正气”专项整治行动当中被调查。随后的2022年9月19日，丽水警方接群众匿名举报张小波相关线索，在核查过程中发现，2002年农历3、4月份雨季，芈某在虹虹饭店内被张某某、马某某强奸。

龚明德是强奸案的主要反映人。龚明德最初称：当晚赌博后，众人回房睡觉。早上10点左右，他起床洗漱，在二楼楼梯口，他看到老板娘芈粱提一热水壶上楼，马利富堵住芈粱不让其通过，并抱住芈粱，将其往自己与张小波住宿的房间拖。

龚明德描述，他当时看到，张小波也在房间内，因担心老板娘出事，也考虑到张小波、马利富是他带过去的，“出了事不好”，于是他掰马利富的手实施阻拦，“但马利富踹了我一脚，叫我不要管闲事”。之后，房门关上。

而芈粱则称，这件事发生的时间为“晚上8、9点左右”，地点在3楼。当时，3楼客人叫其送开水。到3楼后，她将热水壶放在紧贴阳台的房间，房间里有两个男客。她刚把热水壶放好，一男子突然将其抱住。她不同意，拼命挣扎，但没有用。之后，另一男子也对她进行了欺凌。

争议：无目击证人、无人报案、无客观物证

浙江省龙泉市人民检察院作出的起诉书称：2000年4月的一天，被告人张小波、马利富与龚明德、吴英琴、詹秋发前往遂昌县蔡源乡协商山林承包事宜。当日，张小波、马利富等人至蔡源乡被害人芈粱经营的虹虹饭店吃晚饭，张小波、马利富入住饭店三楼阳台侧房间。当晚，应马利富要求送热水至三楼时，马利富将芈粱拉进其二人入住的房间并关上房门，马利富、张小波不顾芈粱反抗，先后强行与芈粱发生性关系。

2024年6月3日，浙江省龙泉市人民法院作出（2023）浙刑1181刑初161号刑事判决书，马利富因犯强奸罪，一审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三个月；张小波因犯强奸罪，一审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六个月。另外，张小波还犯敲诈勒索罪、非法采矿罪等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二十四年六个月。

▲法院判决书

就强奸罪部分，张小波对指控的犯罪事实及罪名均有异议，辩称“没有与被害人发生过性关系”。马利富对指控的犯罪事实及罪名均有异议，称自己与芈某发生性关系属实，但当时对方并未反抗，他还支付了50元费用，且当时张小波并未在房间内，不存在两人先后与被害人发生性关系的事实。

判决书显示，张小波的一审辩护人提出，本案既没有任何客观证据证实发生了性关系，也没有客观性证据证明有暴力行为的发生或有被害人反抗的行为，且被害人不属于不敢反抗或不能反抗；在案证人龚明德等人的证言不一定客观，不能直接指证张小波对被害人实施了强奸，且其他在案证人并不知情。此外，张小波不具备强奸的动机，案发地点在被害人开设的饭店，周边还有熟人，实施强奸的难度大、暴露风险高。

马利富的辩护人则提出，被害人有反抗呼救的可能性而不选择呼救，事后保持缄默二十多年，难以排除利诱下发生性关系的可能；马利富与张小波不具有共同犯罪的犯意联络，证据相互矛盾，不能相互印证，且无论是否构成强奸，也不存在“轮奸”的情节。

据判决书等披露出的信息显示，就本案发生的年份，两名被告人、被害人及证人的言词证据中，有1999年、2000年、2002年、2003年等多种表述。就本案发生的具体时间，各证人也存在早晚不同等多种表述。

龙泉市人民法院认为，本案案发在2000年4月的某天晚上、地点在三楼房间的事实，有被害人的陈述、马利富的供述及多名证人的证言相互印证。本案案发时间距今20余年，被告人及相关证人对案发时间、地点等的细节表述并不完全一致，符合人的记忆规律。

上诉与管辖异议：要求追加犯罪嫌疑人

一审刑事判决书显示，本案被害人芈粱“辨认不出当年强奸其的两名男子”。而在刑事上诉状中，张小波称其被逼做了承认强奸的虚假供述。

▲被告人张小波

多名证人称，张小波与龚明德二人原本关系融洽，但2010年，二者因竞选村干部等原因变得水火不容。张小波的母亲称，龚明德近年频繁举报张小波。

龚明德则称，该强奸案并非其主动告发，而是调查人员知道“这个事他在场”，他“如实地说了当天发生的事情”。

司法判决显示，丽水警方曾向龚明德指出，其表述“前后有所不同”。对此龚明德称，“有些细节，这段时间我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强奸这个事绝对是有的”，“马利富和张小波在里面如何强奸我没看到”，“事后我听到过”。

该案的证人之一的吴英琴，在本案一审判决之后曾与张小波家属沟通，表示在案发之夜，张小波根本就没有上楼，张始终和他一起在虹虹饭店的一楼，而上楼去的人是马利富和龚明德。

红星新闻获悉，就强奸罪部分，张小波家属拟向丽水市中级人民法院提交一份《追加起诉犯罪嫌疑人申请书》，申请要求公安机关补充移送起诉本案遗漏的犯罪嫌疑人龚明德。理由是：一审判决书事实不清，被害人不能辨认出行为人，但在一审的庭前会议上，马利富曾当庭陈述，当晚与他在一个房间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龚明德。

因核心物证缺失，全案图景由证人证言构建，该案真相究竟如何，变得扑朔迷离。

同时，张小波的家属又提起了异地管辖申请。因张小波一审被判定行贿丽水市人民检察院原副检察长赵平，家属认为该院的检察官与张小波行贿案已形成利害关系，相关司法机关及人员应回避办理该案。

张小波在接到一审判决书后已上诉，原定于2024年10月29日在丽水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的二审已延期，开庭时间尚待通知。

（文中芈粱、 虹虹饭店为化名）

红星新闻记者刘木木 发自浙江丽水 实习生成琳昕

编辑张寻 责编 邓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