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找茬式测评”:网红滋扰机场志愿者背后的隐秘流量生意

　　在“流量至上”的潜规则里，利益交织而成的“病态”链条浮出水面。南都、N视频起底极端“蹭”流量等现象背后的产业链及治理建议，共同营造清朗网络空间。

　　“‘找茬式测评’流量很高，这样做一方面可能是心理扭曲，另一方面无非是为了逐利。”一名拥有70万粉丝的航空测评博主向南都、N视频记者分析道，测评视频的作用通常是引流。还有MCN机构称，若要成为航空测评博主，“一个月就能保证把个人账号搭建起来，完全立住人设”。

　　现象

　　乘务员志愿者屡遭刁难

　　近日，航空测评网红“小虎行”酒后在深圳宝安国际机场指责一名女性志愿者戴口罩，并扬言要亲自动手摘除，最终被深圳警方依法行政拘留。

　　据警方通报，“小虎行”遭拒绝后，不仅对志愿者及现场管理人员反复滋扰，还与一名上前劝阻的男性旅客发生争执，严重扰乱值机秩序。

　　此事激起民愤。“小虎行”的言行举止远远超出了测评的范畴，不仅影响值机秩序，更挑战社会大众的接受底线。

　　资深民航从业者彭女士告诉南都记者，如今每个航司、机场对于是否戴口罩基本都有自己的规定，“‘小虎行’强行让志愿者摘口罩，主要还是为了赚取流量”，在她看来，这属于“鸡蛋里挑骨头”的行为。

　　这并非“小虎行”首次有出格之举。此前他经常以“南航高卡用户”自居，对航空服务提出不合理要求，包括“要求空姐蹲下服务”“投诉乘务员衣服有褶皱”等。

　　近年来，网红在公共场合为难服务人员并不鲜见。

　　前有网红“麻辣烫”在登机时直播过安检过程，被安保人员提醒后仍不停止；后有网红因不满航班延误，声称自己有280万粉丝，要求航司给予特殊照顾……

　　航空业注重服务态度，从业者在面对镜头时需要保持体面的形象。而部分网红以“测评”为由头，凭着较高的流量，以差评作为要挟，提出非分要求。部分企业担心事情闹大，选择息事宁人一再退让。“小虎行”大闹机场后，南都记者曾联系了多位航空业人士，多人表示“此事较为敏感，不便评价”。

　　民航专家李瀚明向南都记者解释，此类行为存在破坏秩序的问题。“测评航班的本意是介绍普通人出行时的体验，这种出于哗众取宠目的进行的所谓‘测评’，对于普通消费者而言其实毫无益处。同时故意制造事端，不仅扰乱了正常的乘机秩序，也伤害了从业人员的人格尊严。”

　　他也指出，过去一段时间内，不乏航司面对顾客和服务人员之间的争端时偏向顾客。“其实这并不利于公司的正常经营，甚至会鼓励闹事者进一步挑战社会秩序。”

　　调查

　　有机构称一个月可立人设

　　南都记者注意到，此前“小虎行”在一短视频平台有5.5万粉丝，个人简介为专注资管与评测航司。未封禁前，其账号头像为“丰言地产丰语财经”，账号主体公司为杭州小虎行资产管理有限公司。

　　该账号还关联了“丰言地产丰语财经”微信公众号，认证主体为同一家公司。该公众号曾发文介绍“小虎行”称，“虎哥”是短视频平台“小虎行”主播，是丰言地产俱乐部创始人王某丰，并称将举办“虎哥粉丝沙龙”，非会员门票29800元。

　　南都记者通过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查询获悉，该企业已被列入经营异常名录。

　　赵先生是一名拥有70万粉丝的航空测评博主。他告诉南都记者，“小虎行”这类博主流量很高，选择刁难服务人员的形式拍视频，主要是为了逐利。“如果测评博主想把账号做好，但却是通过刁难他人的方式，账号毫无商业价值，也没有品牌敢与其合作。”

　　作为同类型博主，赵先生向南都记者介绍了盈利模式。

　　他发布的每个视频几乎都有上千的点赞量，“这只是属于个人记录生活日常的爱好，我不考虑成为专业的自媒体博主，我有自己的公司。”

　　但随着影响力的提升，他在进行航空测评的过程中，开始与多个航司联动。“航空测评目前最大的帮助是引流。”他对南都记者说，现在会拍摄航司的广告，帮助航司带来流量，也让旅客进一步了解航司的服务，选择乘坐这家航司。

　　赵先生还吸纳了数十名乘务员加入其直播公会进行直播，“直播打赏的收入进行分成。”

　　南都记者查询发现，一家名叫“小马文娱”的MCN机构，自称曾与百万粉丝量级的网红航空测评博主“SamChui”合作。

　　该机构的黄先生向南都记者表示，若要成为航空测评博主，可以通过前期选取相关热点话题、视频拍摄到实时对接等多个方面，进行针对性孵化服务，并在拍摄时通过线上随时指导。

　　他说，“每个人的表达方式、表达能力、内容呈现模式不一样，我们会结合博主的想法和风格，打造精细化人设。如果纯粹是靠模板或者抄别人的，内容比较同质化，这个号也很难做起来。”

　　黄先生还表示，“一个月就可以保证把个人账号搭建起来，完全立住人设。第二个月到第四个月则是博主产出内容黄金期，这一阶段可以涨粉3万到4万，并达到变现的目的。”

　　服务费用涵盖了入门套餐5980元、博主套餐22980元等，如中途终止合同，则需扣除699元运营人工费用。

　　影响

　　病态流量增加服务业压力

　　诚然，以离谱行为博眼球，能够刺激部分网友的猎奇心理，进而收割流量，但欲借舆论之力强迫他人顺从，甚至莽撞“碰瓷”，反而被流量吞噬。

　　历经“小虎行”大闹机场，更多人认识到追逐病态流量的危害，期待航司有所作为。

　　“如果航司或管理部门想达到震慑作用，可参考国外航司拉黑刁难服务人员的乘客，希望他们从制度上多给予员工支持。”资深民航从业者彭女士对南都记者说，乘务员或地勤人员遭到乘客投诉，会影响他们的升职、绩效、收入等，这些都给一线员工造成了很大压力。

　　“这几年因为网络影响越来越大，航司更加关注事件的轻重程度。无论旅客的投诉正确与否，都与我们挂钩。”彭女士说，“网红‘小虎行’做出这样的行为，我认为基本是个人品德和心理有问题，再加上网红身份，他需要赚取流量。”

　　她认为，网红对于病态流量的追逐，增加了服务行业的压力。

　　对于“小虎行”自称是“南航高卡”，南航客服人员向南都记者表示，如果存在旅客扰乱秩序的问题，会由相关部门处理。但是否将个别旅客纳入“黑名单”，“不是我们这边能够直接设置的”。

　　　2016年，中国航空运输协会制定出台了《民航旅客不文明行为记录管理办法》。《办法》中明确，中国航协定期从民航局获取不文明行为旅客信息，记录信息保存期限为1到2年。

　　据介绍，民航旅客不文明行为主要分为10类，包括堵塞、强占、冲击值机柜台等行为。国内五大航空运输企业也表示，对列入旅客不文明行为记录的相关当事人，将采取一定限制服务措施。

　　据报道，当时，中国航协相关负责人表示，旅客不文明行为记录的发布，标志着“黑名单”制度进入常态化实操阶段。

　　但今年10月中旬，南都记者联系了中国航协相关工作人员，对方表示，目前协会已不再负责记录不文明行为旅客信息。

　　2024年，中国民用航空局发布了《民航局关于进一步加强和改进新时期客舱安全管理工作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其中指出，要明确岗位责任和权利，确保飞行、客舱、安保、签派、地服等一线人员有足够底气和灵活度，以有效处理“机闹”等各类影响客舱秩序事件。

　　《意见》强调，各运输航空公司应秉承实事求是、客观公正的态度，妥善甄别和处理各类客舱服务投诉，并建立被投诉人员申诉机制，降低无效或恶意投诉给机组成员正常履职带来的负面影响。

　　民航专家李瀚明向南都记者表示，目前各航司内部根据已有飞行经验，对网红测评航空或旅客闹事做了处理规则指引。“闹事主要依据《治安管理处罚法》，但闹事程度的判定还需要进一步完善管理办法。”

　　发声

　　有博主呼吁抵制“找茬式测评”

　　与“小虎行”同为航空测评博主，赵先生告诉南都记者，对方曾来过他的直播间，“我曾劝过他这样不好，不要这样做，如果想做自媒体，有很多方向可以选择。这种(找茬式测评)的形式不好，包括他给我刷礼物，我也不接受。”

　　赵先生说，此前他并不想专门发视频评价其测评方式，“因为我没有能力让他停止这些行为。在这种情况下，我发视频反而会给他输送更多流量。我不认可他的行为，甚至很厌恶这种‘找茬式测评’。”

　　秉持着“黑红也是红”的心理，部分博主在“找茬式测评”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无可否认，他们的流量很高，吸引人，一方面可能是心理扭曲，另一方面无非是逐利。”

　　“小虎行”被拘留后，上述短视频平台相关负责人告诉南都记者，该账号已被平台无限期封禁。

　　对此，中国民航报发表名为《民航秩序不容“网红”挑衅》的文章指出，这类以博眼球为目的的行为，不仅会对民航一线工作者造成情绪、心理方面的伤害，更严重的是会对民航正常秩序造成干扰，有可能影响航班安全运行。

　　有的“网红”仗着自己的粉丝多、流量大，认为自己有所谓的“话语权”，不论自己有没有理，一言不合就扬言要“投诉”，对民航工作人员随意打压、骚扰，故意激化矛盾，对一线工作人员造成伤害，对民航正常工作秩序造成恶劣影响。

　　“对于‘网红’等投机者恶意诋毁、伤害民航一线工作者的行为，应当坚决抵制，不妥协、不屈从；对违反法律法规、妨碍公共秩序和民航安全的行为，应及时配合司法机关依法惩治。”

　　南都记者梳理发现，近年来，“找茬式测评”纠纷不断增多，有博主被起诉后被判赔偿。

　　今年2月，苏州虎丘法院公布了一则判例。该案中，有测评博主在未购买、未体验乳胶床垫、乳胶枕等产品的前提下，发表测评言论，还称“卖垃圾乳胶”“卖货为什么如此没有底线”等。

　　因该测评账号为苏州某公司运营，并由其法定代表人小胡出镜录制，原告将苏州某公司、小胡诉至法院。

　　法院认为，被告称其发布的视频系为公共利益实施舆论监督，但视频内容超出了实施舆论监督应当遵循的合理限度。最终，法院判决两被告立即停止侵权、公开赔礼道歉，并赔偿原告经济损失2.3万元。

　　“服务行业人员被损害权益时，可以提起民事诉讼，要求对方赔礼道歉、赔偿损失、停止侵害等。”广东法制盛邦律师事务所律师邓刚向南都记者表示。

　　共同营造清朗网络空间主题策划——“病态流量”系列调查　　

　　南都调研 总第477期　

　　统筹:南都记者 向雪妮

　　本期主笔:南都记者 韦娟明

　　采写:南都见习记者 李佳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