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相认:被拐儿童家庭认亲之后面临的破碎现实和愈合难题
“我们见了面,我很激动也很开心。”随着欧阳国旗与被拐19年的儿子相认,“梅姨案”9个家庭的漫漫寻亲路终于走到了终点。这位父亲忐忑地说,“希望能带孩子回湖南老家看看,最好是能回到我们身边生活。”
经历了孩子失而复得的喜悦后,不少被拐家庭发现,岁月沟堑横亘,他们难以变得亲密:“梅姨案”被拐孩子钟彬认亲后,并未给亲生父母留下联系方式;同案的礼礼回家3年来,很少叫“爸爸”“妈妈”……还有被拐孩子认亲后发现,家已支离破碎,父亲自杀,母亲改嫁。
团圆是另一场“寻亲”的开始,更多的被拐家庭正在努力修复关系。电影《失孤》原型郭刚堂选择尊重理解儿子的意愿,将去留的权利交给对方;吃惯客家菜的“梅姨案”被拐男孩申聪回家后,为了照顾家人饮食口味,开始吃北方的面食......他们希望,用亲情和时间修复跨越多年的裂痕,实现真正的双向奔赴。
10月25日,贵州省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拐卖儿童罪判处余华英死刑,杨妞花等来了正义的宣判;郭刚堂也将在10月30日迎来儿子被拐案的二审宣判,再度引起外界对寻亲群体的关注。南都、N视频记者回访了多个被拐家庭,讲述他们的心碎与愈合。
“梅姨案”受害者申军良一家团聚。
生疏的亲人
盼了19年,欧阳国旗终于找到了儿子。
“我们见了面,我很激动也很开心。”10月25日,他告诉南都记者,9月中旬,他与欧阳佳豪相见,一见面就感觉“他就是我的孩子”。
两人加了微信,他与孩子正慢慢适应彼此。“孩子有点内向,今年已经22岁了,没有再继续读书。”
隔着19年的岁月长河,父子俩的共同话题并不多。随即他又自我安慰似的地说道,“这也很正常嘛。”
小时候的欧阳佳豪。
2005年,正在上班的欧阳国旗突然接到电话,得知3岁的欧阳佳豪在广州增城被拐走。孩子的丢失,给这个家庭带来巨大的打击。
孩子被拐的第二年,他就回了湖南老家,“在增城也是伤心,也没心思做工。”
欧阳国旗对南都记者说,孩子被拐的前几年,他曾频繁地外出寻子,但都毫无线索。近几年,他更多地待在家里:“自己盲目地去找,好像也好难找到,而且也要养家是不是?”
如今,一家人终于团圆,但欧阳佳豪并未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欧阳国旗小心翼翼地说,希望以后能带孩子回湖南老家看看,“最好是能回到我们身边生活”。
寻亲照片。
“梅姨案”中,9个家庭的噩梦从与一名为张维平的男子的相识开始。在多位同案父母的初印象中,张维平是常来串门的“邻居”,虽说相识不久,但看起来“老实”“温和”,还喜欢逗逗孩子。
欧阳国旗始终后悔,没有提早戒备张维平的频繁接近。2005年端午节前,他无意间向张维平提起想带孩子回湖南过节,不久后,孩子就被张维平拐走。
2023年4月27日,遵照最高人民法院下达的执行死刑命令,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对罪犯张维平、周容平执行死刑。
张维平口供中提及的人贩子“梅姨”,多年来官方并未证实其存在,舆论约定俗成将这系列事件称之为“梅姨案”。
尽管案件的主犯已被执行死刑,但9个家庭的命运从此驶向了不同的轨道。
2017年11月2日,在广州参加案件审理时,“梅姨案”被拐儿童家属呼唤“宝贝回家”。
孩子失而复得后,难以真正融入原生家庭,如同生疏的亲人。他们即使已经与父母相认,却因分隔太久无法建立亲密关系,另一场“回归”仍有待时日。
今年9月,钟丁酉的孩子钟彬在河源被找到。不过,在警方组织的认亲现场见过一面后,钟丁酉再也未和孩子见面。
钟丁酉说,钟彬已经22岁,在工厂上班。在被找到之前,他并不记得自己是被拐卖的孩子。如今,钟彬仍和养父母在河源市里生活,甚至没有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不太能联系得上”。
钟丁酉告诉南都记者,“我也不知道钟彬心里的想法,如果他养父母没有亏欠他,过得好,就尊重他吧。”
今年是“梅姨案”被拐孩子礼礼回家的第3年。经历了相认的喜悦后,礼礼的母亲欧阳艳娟开始面临困扰和心酸。
礼礼已经20岁,如今在深圳读书。欧阳艳娟向南都记者讲述,回家3年来,礼礼很少叫“爸爸”“妈妈”。和被拐前相比,他变得内向,也不爱和家人交流。
破碎的现实
认亲成功的家庭并非都能迎来大团圆结局,有的被拐孩子认亲后才得知,家庭遭遇一系列变故后已经“无家可归”。
“梅姨案”同案被拐男童申聪的父亲申军良向南都记者回忆,当年得知张维平拐卖的孩子信息后,他立刻通知其他家庭。
联系上被拐孩子杨佳鑫的母亲时,才从对方的哭诉中得知,孩子被拐两年多后,她的丈夫就跳火车自杀了。
2019年,杨佳鑫被找到了,遭遇变故的家庭已经支离破碎,母亲已经重组家庭。
2022年,申军良还带着杨佳鑫母亲去看望工作的杨佳鑫,帮忙调解两人的关系。如今,母子俩也保持着联系。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杨妞花的人生写照。
10月25日,贵州省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对余华英拐卖儿童案做出重审一审宣判,对被告人余华英以拐卖儿童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杨妞花和姐姐杨桑英终于等来了法院的正义宣判,却等不到家庭团圆的那一天。
杨妞花(右)和姐姐。
“走吧,我带你去买毛衣签子。”1995年,5岁的杨妞花,被邻居余华英以“买织毛衣的签子”为理由拐卖。
1996年1月,余华英把杨妞花以2500元的价格,卖给了河北邯郸丛台区姚寨乡姚寨村一户王姓的“奶奶”家。
妹妹被拐后,整个家庭陷入了深渊。
父亲因为自责开始酗酒,妈妈也因为想念妹妹精神失常,身体一下就垮了。
1997年,父亲吐血身亡。时隔一年,母亲也郁郁而终。接连失去家人的杨桑英成了孤儿,她不得不早早开始讨生活,外出打工养活自己。
杨妞花婚后在丈夫一家人的鼓励下,2012年起开始寻亲。
寻亲视频发布后大约半个月,被杨妞花贵州老家的堂妹看到。于是,她顺着线索联系到了姐姐杨桑英。
当她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一些记忆中的细节,信息全都对上后,她迫不及待地向姐姐打听父母的情况,“姐姐,我找了你们快十多年了,快把爸爸妈妈的手机号给我,让我吓一吓他们!”
“爸妈早死了。”姐姐用很快的语速回她,“你要不丢,爸妈也不会死。”
杨妞花在父母坟前痛哭。
提到父母去世的事情时,杨妞花还是止不住地掉眼泪。
“我想过很多很坏的结果,比如爸妈生了儿子,所以没有再找我,但我没想到他们竟然都不在了。如果找不到,起码还有点希望,现在什么都没了。”
愈合的家庭
有的家庭分崩离析,有的家庭正在慢慢愈合。
2005年,申军良的儿子申聪在广州增城被拐。2020年,广州警方安排了一家相认。不久后,申军良带申聪回到济南的家。
如今,申聪已经是一所高职院校的大三学生,因为喜欢小动物,他选择了学习动物医学。
“基本每天都会有一个电话联系,有什么事情都会和我们说。”申军良告诉南都记者,申聪回家4年多来,逐渐和两个弟弟打成一片。
“我和他妈妈不在家的时候,都是申聪带着两个弟弟做事,一见面就黏在一起玩。”
申军良和三个孩子在一起。
申军良认为,帮助被拐孩子融入家庭,其实需要爱的双向奔赴。“不要说小孩,就是我们成年人,突然换了父母,也是陌生的,一开始是没有亲情的。”
他提起,申聪刚回家时,吃惯了客家菜,不习惯北方的面食。
于是,家里改吃米饭,时间一久,二儿子就撑不住了。“申聪知道后,就问了弟弟,老二一听就脸红了。申聪也笑,立刻和他妈妈说,明天要试着吃面食。”
如今,申聪习惯了面食,母亲学会了做客家菜,弟弟们也爱上了新菜系。
对于电影《失孤》原型郭刚堂而言,破碎家庭走向愈合的关键是“理解”。
1997年9月21日,山东男子郭刚堂年仅两岁半的儿子郭振被拐。
此后的24年,一辆摩托车伴随着郭刚堂开始了漫漫寻子路,北到漠河,南到海南,他先后报废了10辆摩托车,风餐露宿的寻子苦旅累计约50万公里。
2021年7月11日,51岁的郭刚堂终于等来了属于自己的团圆。
今年10月30日,郭振被拐案将二审宣判。
2023年12月27日,该案在山东省聊城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宣判,被告人呼富吉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唐立霞被判处无期徒刑。
早前,郭刚堂在社交平台披露儿子郭振的现况,“虽然认亲后一家人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天,却能感觉到血浓于水。”
他说:“不管孩子选择什么,只要他心里舒服,我们就完全尊重。我们也恳请全国人民能给予这个孩子支持,不去打扰任何一个认亲的孩子,这是我最真实的想法。”
郭刚堂对南都记者表示,现在他依然充分尊重并理解孩子的意愿。“毕竟他是受害人,我们更多是主动去理解孩子的处境,其余都顺其自然。”
去年3月,郭刚堂亲眼见证了儿子的婚礼。在南都记者致电郭刚堂送上祝福时,他说:“我儿子要结婚了,我心里既高兴又激动。”
郭刚堂参加儿子婚礼。
儿子拥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如今的郭刚堂和妻子沉浸在幸福中。
郭刚堂说,“二十多年一路走来,冷暖相伴。即使深处黑暗,毅然提灯前行,星光不负赶路人,剩下的都交给时间。”
漫长的修复
认亲之后,对于被拐家庭而言,是另一场“寻亲”的开始。如何弥补父母和孩子之间跨越多年的裂痕,成为一道难题。
孙海洋是电影《亲爱的》故事原型孙卓的父亲。
2007年,孙海洋带着妻子和快五岁的儿子来到深圳,开了一家包子铺。同年10月9日,忙碌了一天的孙海洋在屋内打了个盹儿,在外玩耍的儿子孙卓便不见踪影。
此后他苦苦寻子14年,直至2021年在警方组织下,一家人终于在深圳团圆。
孙海洋向南都记者讲述,很多家庭因为多年找孩子,花费了不少钱,甚至家里都揭不开锅。
“我当时心里有个信念,就是要一边找孩子,一边努力赚钱,将生活维持好。”这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但无法放弃,“如果哪天孩子回来了,我赚到了钱,他就能过上很好的生活”。
孙海洋(左二)和家人在旅游。
孙海洋的家庭一直都很完整和谐,“这也是和孩子修复关系的关键。”他说,很多被拐孩子回到亲生家庭时,发现父母已经离异,家庭破碎,甚至会把亲生父母的微信拉黑。 “他们都不是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的,很难融入其中。”
孙海洋经常鼓励还没找到孩子的家长,一定要把自己照顾好,维护好夫妻关系,“等孩子归来时才能更好地接受原生家庭”。
有的被拐孩子认亲后,也在努力向故乡的亲人靠拢、亲近。
不久前,余华英拐卖儿童案在贵阳开庭审理,杨妞花专程从河北邯郸赶来贵州,和姐姐杨桑英回到毕节市织金县城东北部的小妥倮村里探望外婆,杨妞花和故乡的亲人似乎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杨妞花接触过很多寻亲家庭,她发现,很多孩子都害怕认亲。
“他们有的担心是亲生父母抛弃了自己,所以不敢认亲;有的是害怕承担双倍的养老压力;也有的认为自己已经成家立业,不想再回忆那些被拐经历。”
当看到有人因寻亲导致经济格外困难,杨妞花会帮助他们订酒店。“寻亲这些年,我自己的积蓄也没剩多少,但每次看到他们,我会想如果我父母还在,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所以我总是能帮一把是一把。”
认亲成功后,还有不少人选择从事志愿工作,希望帮助更多寻亲家庭看到希望。
在儿子的婚宴上,郭刚堂开直播和网友分享喜悦,“我把郭振找回来了,还有好多个‘郭振’没有找回来,为了让更多的家庭团圆,我会一直在路上。”
找到儿子钟彬后,却依然没有孩子联系方式的钟丁酉,加入了江西的志愿者团队。
“如果在找钟彬的时候,没有那么多好心人帮助我,可能现在也没找到,所以我也想做件好事。”
出品:南都即时
统筹:南都记者 向雪妮 韦娟明
采写:南都记者 杨婷 敖银雪 见习记者 李佳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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