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亲历记(369)睡在死尸堆里的电影放映员
死狗一样睡了五个小时的窦泽民被早晨的阳光刺醒。
揉揉眼,他拨去脑袋上的几根麦秸杆儿。
不对,麦秸杆儿上面咋搭着一半炕席?不会是有人怕他睡冷了盖在他身上的吧?
不会,炕席只盖了他右半边的身子。
窦泽民不耐烦地掀起炕席,却见下面并排躺着十几个人,有的满脸血污,有的脸色苍白。
“死人,都是死人,谁放的?”
窦泽民“啊呀”一声怪叫,蹿起来就跑,和民兵连长李毅撞了个满怀。
“你小子,咋总这么毛愣?”老李急了。
“死人,一排死人,”窦泽民惊叫道。
“大惊小怪,昨晚我们抬过去的,”老李说。
窦泽民急了:“你们搭人咋不看着点儿,死人放活人旁边?”
“麦秸杆挡得严实,谁看到你啦。”
说完,老李脸上浮现出一丝愧疚。毕竟,他四十多了,经得多,见得广,窦泽民还是十几岁的大孩子。
“你小心点儿,小果园儿那边还有几领席子,蒙的也是死人,”见窦泽民往前走,老李叮嘱道。
1976年,窦泽民十六岁,初中没毕业就进了电影放映队。
7月27日一早,窦泽民骑着自行车,从娘娘庄公社出发,赶赴百里外的石门公社取片。
影片有两部,一部是戏曲片《打铜锣补锅》,另一部是文献片《井冈山》。
往返二百里,直到下午五点才回到娘娘庄。
在宿舍啃了块玉米面饽饽,窦泽民开始套驴车,他的任务是八点前赶到大山里的空军炮团,给那里的战士放电影。
回来已是晚上十一点,天儿太热,公社里的人还没睡。
听到驴叫,公社书记、副书记都从屋里钻出来。
“片子咋样,连队反响不错吧?”书记米荣富问道。
“不错,不错,团长还让我给您带个话儿,感谢您在八一节前夕的关照,”窦泽民说。
“这样吧,小窦,你再辛苦辛苦,给大家放放片儿,也让米书记审查审查,”副书记徐连佐摇着蒲扇说。
窦泽民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但领导已发话,他纵是的有一万个不情愿也得照办。
放完电影,再收拾完回到宿舍,已是凌晨一点多,窦泽民衣服都没脱就栽倒在就床上。
睡梦中,地下冒出的一股巨大力量把他从炕上一下子掀到地下,脑袋撞到门框,等他跌跌撞撞跑出门外,发现右脚拇趾的指甲盖已被掀开。
宿舍东边的牲口棚里,那头毛驴正拼命嚎叫。
棚子塌了,毛驴因绳子拴得结实,被砸在里面。
窦泽民连拉带拽地把毛驴救出时,发现驴的右前腿被砸断,左眼被一根木棍戳瞎。
天蒙蒙亮时,公社干部们被叫到一起,米荣富光着膀子站在台阶上,神情严肃地发表讲话:
“同志们,刚才不是原子弹爆炸,是大地震,打电话和县里联系,县里也不知道震中在哪儿,我们当务之急,是马上深入到各大队,把情况摸清楚,组织救灾。”
窦泽民吓了一跳:公社房倒屋塌,居然不是震中,那震中的情况岂不更糟?
窦泽民和公社委员阎永明一组,分包北部的下峪、上峪两个大队。
两人骑一辆自行车出发了,老阎是领导,骑车的当然是他这个小窦。
十几里的山路,大部分是上坡路,老阎又是个矮胖子,驮着他,像驮了头肥猪,死沉死沉的。
窦泽民时不时地翘起屁股,借着上半身力量,狠命踩踏板。
大脚趾还在流血,老阎坐在后面一个劲催促:“快点儿,快点儿!”
到达下峪口大队,太阳已经爬上山头,放眼望去,村里的房子像伤疤一样倒得东一块西一块。
老阎说:“这样吧,我留在这里,你去上峪。”
上峪与下峪相隔一公里,在山谷最深处。
刚进大队,窦泽民就遇到了书记刘仁。
“老刘,你这里咋样?”因为常来村里放电影,窦泽民和大队书记混得很熟。
“院墙大部分倒了,房子基本没事,人也没大问题,我找个人,带你走走。”
刚向前走了没五十米,大队的喇叭响了起来:“放映队窦泽民,马上回公社,有紧急任务!”
又困又饿又累,窦泽民骑着自行车,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刚骑了没多远,自行车掉了链子,窦泽民停下脚步,在路边撒了泡尿,肚里饿得咕咕叫。
想顺手掰个玉米棒子吃,结果里面还没结籽。
窦泽民顺着垄沟走进地里,刚啃了几口玉米棒子,瞥见不远处有一片黄黄的东西在慢慢蠕动。
又向前走了十几米,那是有一片坟地,一群黄鼠狼正排着长队,围着一座坟头绕圈。
窦泽民有些害怕,却又十分好奇,看了一会黄鼠狼,他突然扬起手中啃了一半的玉米棒子,朝着那群黄鼠狼狠狠扔了过去。
奇怪的是,玉米棒子落在坟头上,那群黄鼠狼却视而不见,围着坟头继续转了一圈,停下来,直直地看向他这里。
窦泽民吓得一个机灵,掉头就跑,把个破自行车骑得一阵烟尘。
骑出去挺老远,他才想起原来县里发过一本书,书上有一段黄鼠狼地震前兆的介绍。
“妈的,大地震都震完了,你们还闹个啥?”窦泽民暗自骂道。
回到公社,已是中午,一辆手扶拖拉机打着火,突突地在院子里响个不停。
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郭自满不知从哪钻出来,开口问道:“你小子,跑哪去了,咋才来?”
“米书记安排的,到上峪、下峪。”
“老阎和你一组,人家咋早回来了?”
“他呀,那是没碰上黄大仙。”
“黄大仙,在哪呢?”
窦泽民把他在坟地里见到黄鼠狼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郭主任,郭主任沉吟一会,说道:“要小心,没准儿还有余震!”
郭主任告诉窦泽民,县里准备在党峪公社建一个急救中心,让娘娘关出一台发电机。
整个公社,也就他窦泽民能摆弄这东西,现在他的任务是马上拉着发电机去党峪。
“郭主任,咱用人不能比赶毛驴还狠吧,昨晚就没睡觉,今天到现在还没吃一口饭呢,这样吧,我先回家看看,顺便跟我妈说一声,”窦泽民说。
郭主任愣了一下,拍了拍他肩膀:“你们村我去过了,问题不大,在食堂吃点,吃完饭就出发,别耽搁了。”
娘娘庄和党峪相隔八公里,多半是土路,正常情况下,一个小时能到。
到了西山口,几声闷雷响过,突然下起大雨。拖拉机陷进一个小水坑,突突地响了几下,熄火了。
窦泽民和驾驶员跳下车,一个在前面拽,一个在后面推,吃奶劲都使出来,拖拉机却一动不动。
窦泽民拔腿跑向前面的李庄子。
挨着村子,路边上站了很多人,有的披着麻袋片,有的裹着塑料布。
窦泽民说明来意,人们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就把拖拉机抬了出来。
党峪中学操场上一片忙碌:当地驻军的大卡车送来了帆布帐篷,还有各公社送来的草垫子、木桩、门板。
鲁家峪公社放映队的刘少模也拉来一台发电机,还有党峪公社送来的电线电缆。
电管站的几个师傅连接好通往各帐篷的电源线,在操场中央装了个大功率防水灯泡。
很快,发电机启动,灯亮了。
干完活儿,十几个人坐在一块长条石上休息,那块石头足有五米长,一米宽。
突然,地下传来一阵嗡嗡声,好像上百架飞机飞过,响声过后,长条石被震得跳了起来。
先是垂直方向,接着是左右摇摆,坐在长条石上的人们好像荡起秋千,眼前的东西晃个不停。
地震过后,周围没一点声音,又过了一会,人群才哇的一阵惊呼。
四周的房子呼啦啦倒了不少,天又下起大雨,好像到了世界末日。
晚上八点,第一辆救护车吼叫着开来,后来更多的是卡车,拉的都是伤员,往下抬人时,有的已经死掉,只好先放在帐篷外。
几个帐篷被很快塞满。
有人站在原地,一个劲地朝驶来的车辆晃手,车灯划破雨幕,很快开走。
两台发电机交换使用。晚上,窦泽民和鲁家峪公社的刘少模两人轮流值班,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
7月29日上午九点,一辆212吉普开进校园,那是县委第一书记王国藩的车,吉普车后面停着一辆卡车。
彼时,王国藩的名字如雷贯耳。
1952年10月,王国藩在遵化县西铺村组建起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里没资金、没种子、缺农具、缺口粮,甚至连记账用的纸都买不起,只好用玉米棒子皮代替。
社里几户社员与社外群众合养一头驴,只占这头驴四分之三的所有权,叫做“三条驴腿”。
王国藩不服气,他带领社员进入几十里外的深山,吃稀粥,住草棚,打来柴火卖钱,硬是赤手空拳为集体买回一头驴、一头牛、十几只羊和一辆大车。
从1957年到1970年,王国藩先后10次被毛主席接见,最高职务升至唐山地委第二书记、河北省革委会常委。
此时的王国藩走下车来,听取了党峪工委干部汇报,又钻进帐篷慰问伤员。
卡车上,几个民兵正往下卸东西。中午,窦泽民领到一碗米饭,两个窝头和半碗猪肉炖粉条。
八月二十日,窦泽民用一张处方纸,给家里写了封信:
爸爸妈妈:
我在党峪中学急救站工作十几天了,来时,因事情紧急没告诉你们,让家里挂念了。我这里情况越来越好,领导和同事们都帮助我,你们就放心吧。
9月1日,窦泽民赶着毛驴车,拉着发电机返回娘娘关。
大地震刚过去一个多月,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
不论城市,还是农村,废墟在一车车地清理,防震棚像田野里的马齿苋,一片片蔓延开来,人们脸上的阴沉也渐渐一扫而空。
一个多月过去,窦泽民虽然还是十六岁,但他却觉得自己变了,变得不再胆小,不再爱哭了……
(本文主人公窦泽民,男,1960年11月出生,河北遵化人,1976年开始从事电影放映工作,1979年参军,1997年转业到唐山供电公司工作,系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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